芒种时?节,螳螂生,鹏始鸣,反舌无声。*

雨水顺着殿檐上的仙人走兽滴滴答答落下来,不急不重,却又久不停歇。湿润的水气携着初夏的闷热卷卷袭来,叫人闷得郁气丛生,莫名烦躁。

仁寿宫里,给小殿下看诊罢,静枫代懿安皇后送大夫陆琦出来,途经一偏殿时?,里面有几个小宫女正嬉笑着分?煮好的青梅吃。

静枫看得竖起了?眉毛,瞪着眼睛骂道?:“可劲儿在这边窝着藏着躲清闲呢,也不知?道?去看看娘娘和小殿下那儿还缺着、少着什么?不曾!”

几个小宫女立时?吓得贴墙根一溜儿跪下,垂着头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手忙脚乱间?,那盛着青梅的圆底盘子不知?被哪个随手打了?一下,斜斜挂到小几边上,好悬没跌坠下来给摔碎了?。

只是其上数颗青梅滚滚而落,洒了?满地。

溅上尘灰,可见是不能再吃了?。

陆琦见状,便颇为惋惜般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静枫纳罕地看了?过来,陆琦便朝她笑了?笑,没有言语。

“陆大夫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妥?”静枫小心翼翼地试探性?问道?。

陆琦摇了?摇头,只笑着道?:“无碍,只是想到了?些许年少过往。”

芒种煮青梅,两小儿分?食……

静枫讪讪地笑了?笑,与?人没话找话地攀谈起来:“说来陆大夫自外地来洛阳还不曾有上半年,可听您这口流利的官话,可实是半点也听不出别处的乡音来。”

陆琦拱了?拱手,谦虚地谢过静枫的褒扬。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漫无边际聊着,话多是静枫绞尽脑汁在问,陆琦客客气气地回,也偶有不想回的,便只是笑笑,不置一词。

从仁寿宫出来,过芳华道?,刚拐了?个弯,便见一宫装丽人正在侍弄着芳华道?旁盛放的玉簪花。

静枫脸上的神色微微扭曲了?一瞬,不易察觉地稍稍后退半步,低垂下头,一板一眼地福身请安道?:“奴婢拜见毓贵人。”

毓贵人,也就是卫斐,微微抬起眸,似笑非笑,轻轻感慨道?:“啊……原来是静枫姑娘啊。”

静枫咬紧了?后槽牙,却又无可奈何。

——为着先前那一巴掌和大肆搜查东六宫之?事,皇帝自登基以来头一回发?了?那么?大的火……都道?向来温柔的人发?起火来才最为可怕,这一回,就连太后都没有开口替人转圜半个字。

仁寿宫一夜杖毙了?十数个宫仆,里面便包括了?一位最早向懿安皇后提及“巫蛊之?谈”的老嬷嬷。

那老嬷嬷,可是昔年从宋府一直陪着懿安皇后进?到宫里来的!

懿安皇后和宋府的脸面都被人狠狠地搓下一层来,扔在地上踩了?。

反观另一边,又是连日宠幸,又是亲赐封号……皇帝在抬举谁、告诫谁,不言而喻。

静枫而今自然不敢再对毓贵人表现?出分?毫的不敬来,以免给仁寿宫招致祸患。

静枫一边在心里默默咒骂着小人得志,一边深怀恶意地想:可要?祈祷最好最后查出来那娃娃真不是你做的……

面上却只乖顺如?鹌鹑,轻声细语地回道?:“正是奴婢,不知?毓贵人可还有何吩咐?”

卫斐闲闲地伸出手,边上的张福平当即很有眼色地递了?帕子过来,卫斐便垂着眼睛细细擦拭着自己的指尖,好半天都没有搭理或跪着或蹲着行礼的仁寿宫一行人。

陆琦自然也同样被一起晾在了?边上。

陆琦一介白衣,身无官阶,此番只是得曾有些渊源的太医署徐副使拳拳相邀、情面所在不好推拒,这才入宫为先帝之?遗腹子悉心看诊。

懿安皇后不是没有想过以太医院官职封赏他,但话一提起,便被陆琦毫不心动地拒绝了?。

因为陆琦很清楚,于自己而言,洛阳并非久留之?地。

皇城官职自然更是个烫手山芋。

是故,而今陆琦行礼时?,行的是平民见宫妃的大礼,双膝跪地,跪得板板正正,头颅低垂,很规矩地不去无礼窥伺贵人容颜。

须臾,有一角绣着芙蓉花的衣摆落在了?陆琦眼前。

“这就是为小殿下看诊的那位陆大夫吧,”顶上是那位贵人云淡风轻的随口一问,“小殿下的身子而今可大安了??”

陆琦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贵人有问,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启禀娘娘,小殿下不过是民间?常发?的幼儿急疹,只消烧上三到五日,热退疹出,自然而然便好了?。并无需过多用药,更不必过于忧心。”

静枫脸色霎时?一变,她没想到这宫外请来的大夫竟是个榆木棒槌,迂得旁人问上一句、自己能答上十句,什么?乱七八糟,该说、不该说的全都一五一十说尽了?……这样叫外人一听,可不得更觉得先前都是她们仁寿宫在没事找事了??!

静枫心里烧得焦灼,但又无法当众截过话茬来呵斥陆琦说得不对,抬头瞥见毓贵人高高扬起的眉毛,心神一急,只得抢着话暗示道?:“陆大夫,那太医署的宣正、提点、副使们……当时?可都不是这样说的呀!”

陆琦微微一笑,脸上现?出不屑置辩的神气来。

卫斐瞧得好笑,也没去理会静枫的辩白,只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来,似笑非笑道?:“哦……原是如?此呀。那不知?小殿下而今可大安了?么??”

陆琦明确地回禀道?:“实无大碍。”

卫斐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一行人可以走了?。

待离开后宫、送至中门外,看四下无人影,静枫憋了?一路的烦闷总算是忍不得了?,压低了?嗓子地抱怨道?:“陆大夫啊,您怎么?……哎,得亏您先才还是推了?我们家娘娘抬举您进?太医署的意思。不然就您这脾气秉性?,真要?进?了?宫为贵人们做活,还不知?会招致多大的祸患呢!”

如?此想来,对方年纪轻轻仪表堂堂,一身精湛医术却只混得尔尔,便也不显得奇怪。

静枫又是气恼陆琦多言,又是心烦毓贵人方才听罢的神色,急躁恼怒之?下,想到这一着时?,心里揣满了?说不出口的恶意。

陆琦却很有自知?之?明般不好意思地低头摸着鼻尖笑了?笑,像是完全没有被静枫语调里鄙夷冒犯,只客客气气地回道?:“陆某不才,来洛城本就是为追随至亲。而今至亲一切安好,确也不欲于洛阳久留。”

对方这样说话,静枫便有些迟来的后悔了?,再怎么?说,这呆子也是小殿下的救命恩医……自己方才那样嘲讽对方,也是有些过了?。

自省之?下,静枫便下意识和缓了?语调,攀扯开话头,也没什么?意思,只顺口就这先前陆琦所述问道?:“陆大人是洛阳寻亲的么??寻着了?就好……对了?,还没有问,陆大夫祖籍何处啊?”

陆琦的眼角细细微微地抖了?一下,眼神极为微妙地瞥了?静枫一瞬。

静枫被他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须臾,陆琦垂下眼,唇角微微弯起,轻轻慢慢道?:“陆某不才,祖籍荥阳。”

“哦,荥阳啊,那还是挺近的……”此时?的静枫尚还没有反应过来,还笑着随口攀扯了?两句,待作别陆琦,回仁寿宫的路上,冷不丁悚然一惊,霎时?整张后背都泛起了?密密麻麻的凉意。

荥阳。

荥阳卫氏。

“来洛城本就是为追随至亲……”

“陆大夫到洛阳来还不曾半年……”

静枫的脸色霎时?扭曲了?,□□之?下,却惨烈得如?同撞见了?讨命无常。

倘真,倘真……倘真如?她所猜测的那般,那她们仁寿宫,现?可不就是白日撞了?鬼么?!

静枫惶惶难安、六神无主地跑回仁寿宫,刚刚迈进?宫门,迎面便撞见了?慈宁宫太后身边的怀薇姑姑。

静枫一个不着意,好悬直接撞到怀薇姑姑身上去,赶忙收敛神魂,极为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福身行礼道?:“奴婢请怀薇姑姑安。”

怀薇姑姑微微笑着扶了?她一把,没有作恼,还很好脾气地关怀了?静枫几句。

只是眼底敛起的情绪中,是藏不住的怜悯。

可惜静枫正是心神不定的时?候,哪里会留意这些,辞别怀薇,甚至连对方突然到仁寿宫来的缘由?都没有多问一句,就跌跌撞撞地先跑去正殿求见懿安皇后。

进?去时?,懿安皇后宋瑶正呆呆地坐在殿内,失魂落魄,黯然销魂。

静枫被唬了?一跳,立时?再顾不得心里悬着的那件事,只颤着嗓子低低询问道?:“娘娘,怎么?了??”

宋瑶缓缓回神,好半晌,才仿佛将将认出来静枫般,极慢地点了?两下头,神色木然道?:“静枫呀……已?经送了?陆大夫出宫么??”

静枫点了?点头,一脸的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道?:“娘娘,是小殿下又怎么?了?么??”

被静枫提及儿子,宋瑶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几下,下一刻,她的指尖紧紧地掐紧了?手心,在怀薇等一干来传讯的慈宁宫人面前一直将忍着的眼眶霎时?红透了?。

“想当年先帝在时?,本宫身为长嫂,待他可曾有过半分?刻薄。”宋瑶压低了?嗓音,低低缓缓,紧咬牙关道?,“而今先帝骤然去了?,他当了?皇帝,便嫌碍本宫与?舸儿,迫不及待地要?撵我们母子出宫了?!”

“舸儿可才刚刚满周岁啊,那是先帝留下的唯一血脉、也是他的亲侄儿……他好狠的心,竟然就这样着急把人往外赶!”

静枫的眉心狠狠一跳,惊愕万分?:“不应当啊!今上原先可不是这样的……”

“他原先,”宋瑶微微冷笑着咬牙道?,“也从不会问也不过问本宫一句,便直接下旨杖杀了?本宫身边的人!”

静枫哑然,沉寂片刻后,压低嗓音小心翼翼地提议道?:“要?,要?不,还是去求求承乾宫……”

懿安皇后的脸色霎时?更为阴沉难堪。

“娘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静枫也不大愿意,但而今情势迫人,只得忍辱负重地劝解懿安皇后道?,“今上处决凌姑姑她们几个时?,打得是深恶宫中有人以巫蛊之?说妖言惑众的旗号,可,可娘娘先前一向笃信佛理……今上明明知?道?的,原先不也从不曾说什么?么??”

“说到底,还不是为着承乾宫那位……”

静枫说得含混不清,其实这里面是有几桩渊源在的。

——懿安皇后宋瑶六岁那年,随父入洛做官,途经香山,偶遇了?那位而今已?云游天下、不觅踪迹的苦果?大师。

苦果?大师与?宋氏父女打了?一个照面,便哈哈大笑,直道?此女有凤凰命格,来日必贵及后位。

而自钦宗朝间?香山寺为大庄以明明塔镇住龙脉气运后,裴庄皇室由?钦宗皇帝起,自上而下,极为笃信香山寺的方外之?士箴言。

后来,这事不知?道?怎么?便传扬开了?,宋父的官位也越升越高,慢慢爬到东宫詹事府少詹事、太子太傅……一国宰辅。

宋瑶与?靖宗皇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及笄后毫无疑义地入主东宫嫁为太子妃……很难说,昔日苦果?大师之?言在这里面究竟占了?几成。

到底是苦果?大师看出了?她能登顶后位才口出预言,还是因为苦果?大师的一句箴言使得宋氏满门青云直上,使得宋瑶平稳入主后位……年少时?的宋瑶并辨不分?明。

但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怀疑苦果?大师当初是在胡言乱语,唯独宋家不能、宋瑶更不能。

所以后来时?人皆知?,懿安皇后宋氏笃信佛理,颇有佛缘。

时?人皆知?……那当今陛下自然也是知?道?的。

巫蛊之?谈,皇帝可以不信,太后也可以不信,但对于由?苦果?大师随口一句青云直上的宋瑶来说,由?不得她不去相信。

“是,他尽可以当本宫是疯了?,是个神神道?道?的疯婆子,”想起前事,宋瑶也是出离愤怒了?,气得手指都微微颤抖,寒声道?,“可那巫蛊娃娃,总不能是本宫自己做来咒自己孩儿的吧!”

“巫蛊之?谈纵是滑天下之?大稽,但宫中有人对舸儿如?此恶毒咒怨,难道?还不容本宫发?作一番了?么?!”

“是,本宫当时?是怒极攻心,气急了?给了?卫氏一巴掌,可单为了?那一巴掌,皇帝已?经杖杀本宫身边十余人了?!凌嬷嬷都去了?,难道?还不足以抹消皇帝和卫氏的怒火么??”

“他们就非得,非得如?此逼人太甚,连舸儿一个无辜稚子都不愿放过么?!”

宋瑶也气苦极了?。

静枫吓得瑟瑟发?抖,紧紧闭上嘴巴不敢言语。

——这里面很有些话,单从懿安皇后嘴里说出来便已?然是大不敬了?……静枫都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好。

宋瑶发?泄完心头郁火,疲倦地阖了?阖眼,苦涩道?:“你让本宫去求卫氏,本宫又何尝不知?沦落到而今这一步得去求哪个正主,可……卫氏又是那么?好相与?的么??”

“本宫去求了?,她便会应?”

静枫哑然无语。

——毓贵人卫氏若当真是个良善好心之?辈,就不会通过皇帝把她们仁寿宫逼成这样了?。

“本宫早该料到的,”宋瑶低垂着眉眼,喃喃自语道?,“自她进?宫那一日,就该想到,迟迟早早,终会有这么?一天的……”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是非常幽微难言的,事实上,宋瑶在见到卫斐的第一眼,心头就浮起了?一阵没来由?的恐惧与?排斥。

最开始的时?候,宋瑶是担心此子会聚齐后宫女人心,再借太后宠爱,逞起威风来,强抢了?舸儿到自己名下去……那时?候宋瑶还认为皇帝于房事有碍,不能人道?。

后来,卫斐侍了?寝,敬事房落了?名,宋瑶又惊又怕,提心吊胆,在总算是明悟太后这些年来究竟是在折腾什么?的同时?,也由?衷的害怕起来:怕昔日‘皇太侄’之?事走漏风声、怕舸儿碍了?这位“宠妃”的眼,再遭了?她毒手去。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层更为深刻难言的懊恼,与?美梦破灭前夕的疯狂怨怼。

那天晚上,诚然,确实有宋瑶惊怒交加之?下控制不住情绪的暴戾,但当最后把查出来的矛头对准卫斐时?,很难说,那一刻宋瑶心里最恨的,究竟是“你竟然敢以巫蛊之?术恶毒咒怨本宫儿子”,还是“果?然是你以巫蛊之?术恶毒咒怨本宫儿子”!

所以那一巴掌,李才人没有挨得,卫斐挨得了?。

而事到如?今,走至这一步,宋瑶心里也并没有太后悔。

——因为她很清楚,有些人,生来就是合不到一处去的。

如?她,如?卫氏。

“娘娘,”静枫低垂着头,绞尽脑汁道?,“事情或许也并非完全没有转机……先前或许真的是咱们完全误会承乾宫那边了?。毓贵人或许当并没有太大的恶意。”

宋瑶无言地扯了?扯嘴角,不对静枫这般天真的想象作予置评。

“真的,娘娘,奴婢也是今天才知?道?,”静枫见懿安皇后明显没往心里去,着急补充道?,“陆大夫,陆琦,他是荥阳人!”

宋瑶悚然一震,大惊失色,猛地起身,面皮颤抖,寒厉质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大夫是荥阳人,毓贵人也是荥阳人;陆大夫来洛五个多月,毓贵人入宫将近五个月;陆大夫说,他是为追随至亲而来洛阳;在芳华道?奴婢与?陆大夫遇着了?毓贵人,毓贵人问起小殿下的病情,陆大夫一五一十、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静枫一一列举罢自己方才想过的诸多疑点,霎时?心中更为心惊胆战,连往昔只觉得陆大夫温润如?玉的笑容,而今也莫名品出了?三分?轻嘲讥诮来。

宋瑶更是骤觉眼前阵阵发?黑,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惊惧失声道?:“舸儿……”

“可小殿下现?今已?经大安了?!”静枫见懿安皇后恐惧至此,连忙又出言补充道?,“所以奴婢就想着,倘真陆大夫与?毓贵人是旧相识,那都不必陆大夫做什么?,只消他袖手旁观了?去,就够咱们宫里惊惶失措得人仰马翻了?……既陆大夫都悉心治好了?小殿下,兴许,兴许毓贵人对咱们宫里当真是没有什么?恶意呢?”

宋瑶慢慢冷静了?下来,稳住了?心神,微微冷笑着念叨:“旧相识、旧相识……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推拒了?本宫的抬举,怕还不知?道?人家进?宫想见的是哪位呢!”

这话说得古怪又不详,静枫听得微微愣住。

“不过,现?在还不是再与?卫氏对上的时?候。”察觉到静枫身上隐隐散出的不安,懿安皇后嘲意暂收,眉眼微垂,沉吟道?,“舸儿绝对不能就这么?被撵出宫去……这事得容本宫再想想,再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螳螂生,鹏始鸣,反舌无声。*——芒种的节侯,非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