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被这笨拙而温柔的一吻给蛊惑了,卫斐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带入了黑沉的梦乡,再睁眼时,耳边悉悉索索轻响,是裴辞正要起身穿衣。

卫斐强忍着缺觉的头痛爬起来,主动道:“嫔妾服侍陛下更衣吧。”

裴辞惊讶回首,摇了摇头,只道:“你再躺下接着睡会儿,时辰还早。”

卫斐摇了摇头,只道:“醒了就再睡不着了。”

然后随意披了件外套起身,掀起帷幕往外瞧了一眼,果然早有宫人捧着各色衣饰及洗漱用具、规规矩矩地候在榻前。

卫斐主动招手,要人递了整套朝服过来。

捧着朝服的几个宫人微微顿了一下,互相来回交换了视线,少顷,还是规规矩矩地按顺序一个接一个排好侍在卫斐手边。

卫斐眼神一闪,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但当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卫斐只作未觉,伸手一一接过、展开,亲手服侍裴辞穿戴好。

裴辞瞧得无奈,配合着卫斐转来扭去,叹息道:“朕可以自己来的……”

卫斐不大高兴地抬眸横了他一眼,嗔道:“陛下可是嫌弃嫔妾了?”

裴辞只得乖乖闭上了嘴。

见外面剩不几多件了,且都是自己认得该如何弄的,卫斐遂摆了摆手,淡淡道:“这里不用你们了,都下去吧。”

站在最前头的是个卫斐面生的宫女,起码先前是不曾见的,看身上衣饰,至少得是个六品的女官了。

她也正是方才几个捧着衣服的宫人不约而同看向之人。

是而卫斐说这话时,不偏不倚,就正正是对着她说的。

那宫女眼底闪过清晰可辨的不虞之色,微微僵持片刻,但多少还算是沉得住气,见裴辞一直没有发话的意思,只得稳稳地福身一礼,转头领着宫人们退下了。

裴辞大多数时候并不算聪敏、甚至可以说很有些迟钝,但总也有那么某几个极少的时候,会突然灵光一闪、分外通透。

就比如说意识到卫斐眼角眉梢带着某些不可说小情绪的现在。

“方才领头的那个是董若璧,”裴辞捏了捏卫斐的手心,他原先是很避讳与人有肢体接触的,一夜之后倒像是开了窍,懵懵懂懂也不大拒绝这个了,有意以此安抚卫斐道,“她在朕十七那年被母后赐到王府,已侍奉朕有四年余了。”

“陛下倒是好记性,”卫斐手上替裴辞系着朝服袖口的几颗扣子,抬眸似笑非笑地睇了裴辞一眼,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一撇,轻哼道,“那陛下可还记得嫔妾姓甚名谁么?”

“阿斐,”裴辞无奈极了,头疼地解释道,“朕是想说,她早先被母后赐到瑞王府是作侍妾的,朕与她解释过身上的情况,她才主动选择以仆婢的身份留下……”

换言之,董若璧是知道内情的人,故才会那般奇怪卫斐与裴辞的亲近、方才才会表现出迟疑凝滞。

这是裴辞想表达的本意。

但卫斐听出的重点却是:“原来这后宫……陛下是一视同仁、都坦然相告的么?”

理智上清楚皇帝的做法毫无可指摘处,但这种原来自己一点也不特殊、只是一厢情愿地在自作多情的感受……

卫斐抿了抿唇,木然地想:昨夜皇帝竟只是在例行公事地尽一番告知义务么?

卫斐神思不属之下,手上一溜排扣子都扣岔了一位。

裴辞只得动手拆了自己来,大约明白卫斐心里在介意什么,但他亦有自己的坚持,只能委婉地向卫斐解释道:“她们都是毫不知情地被母后哄骗进宫来的,朕既是她们名义上的夫君,自然得对她们负担起应尽的责任,将事情真相一一据实以告……”

“是呀,”卫斐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微微笑道:“陛下现在既有了临幸后宫的法子,太后娘娘又一心想您能子孙绕膝、广留嗣脉,以后陛下可得肩负起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来,多多亲近后宫众位姊妹、雨露均沾。”

就这样吧,卫斐略带恶意地想,你不也是拿那张脸当此番辛苦的奖赏么?又何必怨怪对方还另有弱水三千。

不过是贪图美色、愿打愿挨的一场交易罢了,非常公平。

裴辞小心翼翼地觑了卫斐脸色,敏感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陛下说的哪里话,陛下是君,嫔妾是臣,哪里有嫔妾在陛下面前置气的余地。”卫斐笑容满面,福身行礼,只道,“时辰不早,陛下该去上朝了,嫔妾恭送陛下。”

裴辞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了三步,复又突然警醒,绕回来退到卫斐身前,小心翼翼地笃定道,“不对,你就是生气了。”

“可朕也不想这样的,”裴辞苦恼道,“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卫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从一数到十,再从十数到一。

裴辞却依然还没有走。

——好,我已经给你机会了,这是你非要逼我的。

“嫔妾有一言,”卫斐抬眸,眸中泛着些微冷光,微微笑着道,“实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辞眉心微蹙,已经隐约预感到不会有什么好话了。但又害怕卫斐这口气憋着更恼,还不如在此发泄出来为妙。

是而只得僵着脸点头道:“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卫斐装了十来年的大家闺秀,平日待人和气宽容、广受赞誉。实际只因她本心冷漠,大多数情况下,将那些人一律只视作剧情任务NPC。

你会在玩游戏时对极品NPC真正动怒么?大多数都不会,因为它们不值得。

卫斐自然也不例外,对方再是极品,你只需告诉自己:这里只是一个需要你完成任务的游戏世界而已。自然心平气和,戾气顿消。

平和了十来年,卫斐都险些忘了自己真刻薄起来能有多阴损了。

“既然放着外面好好的正头娘子不做,上赶着入宫给人做妾,”卫斐微微笑着,柔声道,“为权为势、为浮名为荣华,总归心中是早有所图谋,才会一头扎进这深宫争斗里来。”

“既有所图,那便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交易了,又能无辜到哪里?又能被太后娘娘‘哄骗’到何处呢?”

裴辞仿佛神府被人当空一刀劈开,疼得脸色骤然一空。

“那你呢?”裴辞嘴唇微微发抖,声音很轻,但也很认真地询问卫斐道,“你是为权、为势、为浮名、还是为荣华?”

“嫔妾年幼失祜丧母,”卫斐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不变,漠然自叙生平,“两岁起长在祖母膝下,观叔婶颜色行事。长至及笄,祖辈渐老,叔婶精明,父母无半亩薄田、半处商铺遗存。同族堂兄喜窥视嫔妾颜色,欲出阁嫁人,可位高者瞧不上嫔妾出身尔尔、丧父失母、陪嫁微薄;位卑者又惧嫔妾颜色、畏难护家宅一世安宁。”

“既如何都难以权衡,倘真要为妾,何不做这天下最尊贵人之妾,”卫斐一五一十、坦诚相告,“实不相瞒,嫔妾自六岁起精修女红,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选秀入宫。那时候朝堂龙椅之上坐着的,还是陛下您的父皇。”

裴辞神色惨白,胸腔处痛得感觉要裂开了。

“后来,是陛下的皇兄;当然,待嫔妾真入宫时,遇着的,却是陛下了。”卫斐熟视无睹,只一脸平静地继续道,“所以陛下您看,嫔妾这一生就是为入宫准备的。只是命好,恰巧遇到的是心善的您。”

“只是您倒也大可不必如此悲悯天下,后宫中譬如嫔妾等,就实在配不上你口中的‘无辜’、‘遭哄骗’之词,自然更不堪得您的怜悯爱护。”

卫斐怀着最大的恶意将入宫始末叙述完,只给自己评了三个字:蠢、蠢、蠢。

但也觉得痛快极了。

“你就非得,”裴辞垂着头,整张脸完全隐在了阴影处,叫人看不分明,只听得他嗓子喑哑,音调紧绷地喃喃道,“把一切都摊开讲得如此清楚明白……这般,这般难堪地告诉朕么?”

“陛下息怒,嫔妾惶恐。”卫斐伏地叩首,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平静道,“嫔妾本也心知不该言,但见陛下如此赤忱,嫔妾相形见绌、心中羞愧,不敢再卑劣欺瞒于陛下。”

裴辞微微睁大了双眼,呆呆望着身前人。

他心里清楚,卫斐肯定是生气了,董若璧的事,或者别的什么,反正是惹得她非常愤怒,直接当场翻脸不认人了。

人在愤怒的时候总会控制不住地说些难听话,所以她才……而气头上的话是不能较真的。

但裴辞听完后,还是没来由地感觉到一股非常非常浓烈的伤心。

他很想再开口问卫斐一句:好吧,即便如此,但你现在既已经是朕的人了,那么,你心里,此时此刻,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喜欢朕么?

但他不敢问,因为他更害怕听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朕知道了。”最后,裴辞也只轻轻道了这么一句,隐下狼狈,转身快步离开。

卫斐在东暖阁冷静地独坐沉思,最后还是张福平进来道喜,才骤然惊醒她。

“何喜之有?”卫斐神色恹恹,倦倦道。

张福平微微一愣,瞧出自家主子神色不对,斟酌着小心翼翼道:“娘娘昨夜新侍寝,拔得宫中头筹,自然……”

“前日是沈贵人,昨晚是我,今还不知轮到哪个呢,”卫斐冷漠道,“后宫里人人都有的福气,倒也当不得有多‘喜’。”

这话卫斐说得,张福平自然不能顺着往下认,只得绞尽脑汁地委婉暗示道:“别宫娘娘侍寝,多是在华盖殿,娘娘您可是第一个被陛下留宿在明德殿里的……”

他这是不好直言沈韶沅的无功而返,拐着弯子提醒卫斐,她才是真正意义上承了首夜之宠。

卫斐被张福平的“努力”逗得冷不丁笑出了声。

“你这般伶俐,”卫斐眼波流转,盈盈笑着望向张福平,隐含恶意地感慨道,“张禄怎舍得放你入了后宫、没留在身边?”

不同于前面几位,今上亲近前朝、冷淡后宫,华盖殿几近空置、明德殿夜夜明灯,张禄身为明德殿大太监,留一个自己的干儿子在身边,当是很简单的事情。

怎就让张福平舍了那高枝、被发落到了自己的承乾宫。

张福平脸色煞白,深伏于地,踟蹰良久,才屈辱地咬牙陈情道:“干爹……干爹觉得奴才心术不正,好走捷径,恐奴才有朝一日弄了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来,蛊惑了陛下学坏,故而,故而。”

卫斐微微一愣。

——“你这样的女孩儿我见多了,年纪轻轻不学好,心思坏得很,在学校也不学习,眼睛就惦记着班里哪个家里有钱、有权的男同学,整日在人面前搔首弄姿,卖弄风骚,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搞大了肚子好上位……”

心术不正、好走捷径、歪门邪道……

卫斐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夫人,您口里的‘男同学’,不会指的是您儿子吧,”彼时的十六岁,卫斐心高气傲,像一棵不容屈折的白杨,蓝白校服掩不去青锐锋芒,“抱歉,让您失望了,我目前暂时还没有智商扶贫的打算。”

而今的十六岁,卫斐却只是微微苦笑着叹了口气,亲手扶了张福平起来,神色如常地告诉他:“那可巧,你到我这里来,却是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