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落地的脆响惊醒了卫斐的同时,也惊得裴辞恍然回神。

一垂眼,便见面前人惊惧万分地垂下了头,像是情知犯了错后想弥补些什么般,径自伸手去捡地上碎开的白瓷。

裴辞下意识伸手去拦,却终是迟了半步,朵朵鲜红在纤纤素手间缓缓绽放,乍一看,竟有种血色的魅惑。

“快停下,”裴辞下意识探过身去挟住卫斐的手,下一刻,他自己也微微愣了一下,神色略微不自然道,“别收拾了,先让人看看你的手。”

十指连心,怎一个痛字了得。

被碎瓷割到第一下时,确实是因为卫斐正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但后面的第二下、第三下……却全是她自己故意而为。

——她需要一点点疼,来提醒自己身在何境、也警告自己保持冷静。

一场不大不小的波折变故。在卫斐失手洒了茶水时,宫嫔纷纷惊呼出声,大有不敢再看之意;太后也按捺不住起身欲往下面来。

等到皇帝亲自低头握了卫斐的手,又态度暧昧地叮咛了这么一句,众女霎时息声,一个个都看傻了。

还,还有这种套路?

不是,原来这种套路也管用啊!

太后呵呵笑着稳稳坐下。

能在皇帝身边混到风生水起的,又是何等乖觉之人,几个眉眼传递间,太医很快便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卫斐一直乖巧跪坐在地,待皇帝招呼她起来看诊时,卫斐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地瞥了皇帝半湿的朝服下摆一眼。

——洒的那位置,看着着实令人有些尴尬。

皇帝这才恍然想起什么般,耳垂悄无声息红了个透,匆匆起身,抬眼示意身边人要去更衣。

临走前,却又顿住了脚步,鬼迷心窍般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卫斐微微一怔,继而缓缓抬眼,那一双澄净如秋水的眼眸中,盈满了让人看不透的颜色。

卫斐提着一口气,缓缓的,咬字清晰,一句一顿道:“‘竹町罗千卫,兰莛降两宫’*,‘斐斐气幂岫,泫泫露盈条。*’”

裴辞一脸迷茫地看回来。

——虽然他的才学在几个兄弟间只能称得上不好不坏、平平无奇,可他至少听得出来,这怎么也不像是一首诗里的吧?

只是裴辞心下不忍,没把这话当众问出来。

提着的那口气无声无息地泄了大半,卫斐心头空落落的,恍惚感觉肺腑气息被一点点缓缓抽干,疼到窒息。

但她历来是痛得愈狠,面上笑得就愈是灿烂。

“启禀陛下,”卫斐笑得温婉大方,明媚不可方物,眉目流转间,顾盼生辉,只柔柔回道,“嫔妾卫姓,单字一个‘斐’。”

四目相对,裴辞被她熠熠生辉的笑颜摄住了心神,恍惚间,脑海里只剩下了一首《卫风硕人》。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先光宗皇帝是个风流人物,他在位时,大庄文风兴盛,教导裴辞的太傅便总免不了上书告罪,道自己实在无能,九殿下天生没开那窍,就是缺些诗才。

简言之,就是“朽木不可雕也”。

裴辞却总是迷惑,反更不明白那些文采风流的大文豪们,脑子里想的到底是什么,才能作出那般瑰丽奇诡的联想。

他却连读个诗经,都想不明白其述所景。

——裴辞纳闷地想:手就是手,怎么能像草呢?像草的两只手,呃,那还能看么?蝤蛴不是一种害虫么,女人露出来的脖子像害虫,他还以为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想呢!不过……这确定是夸人的话么?

但方才某一瞬间,某个关窍像是突然被人打开,裴辞垂眸望向身前的卫斐,脑海里自然而然便浮现出那一段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裴辞怔怔地想,她笑得可真好看,诗经所言,便是如此了吧。

此后裴辞再答太后什么,脑海里转悠不停的,全是卫斐抬眸一笑的风采。

太后笑得意味深长,见他心不在焉,也不再多留,帝驾走后,复三言两语遣散其余宫嫔,只笑呵呵独留了卫斐一人。

再三犹豫后,终究怕卫斐再酿空守一夜惨案,宫人一一退下后,太后抚摸着卫斐的手腕长吁短叹罢,委婉地提醒她:“哀家这个小儿子啊,生他时候就差点憋在肚子里没出来,好不容易生出来了吧,又一直是个做什么都慢吞吞的性子,叫人看着要急死了。”

卫斐垂首静坐,乖巧倾听。

“做事是这样,待人呢,更是这样,”太后想了想,还是半遮半掩道,“且他小时候遇着了些事,哀家没经意,不意后来竟惹得他在女色一道上大为避讳……你今晚过去了,万万不可太过急切,因小失大。”

卫斐犹豫了一下,抬了抬受伤的右手,作尴尬不安状:“可嫔妾而今手上不便,恐无法好好侍奉陛下。”

“无妨。”严格论起,有血光之灾的妃嫔是不能伴驾的,但事急从权,皇帝现在都什么光景了,好不容易才铁树开花看对眼一个,太后哪里还在乎那许多,只揶揄道,“手伤了不方便,就让陛下帮帮你呀,陛下可心疼你呢。”

卫斐适时地“羞”红了脸,赧然地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太后又絮絮叨叨地与卫斐说了许多皇帝的脾气秉性,有些对得上,有些对不上,不过这时卫斐已完全冷静了下来,不再抱什么痴心妄想了。

毕竟是不同的两个人,有相似的喜好,也有完全不同的癖好,这很自然,卫斐面无表情地想着。

我是要回去的人,我是要回去的人,我是要回去的人。卫斐一遍一遍,自虐般在心里重复了三道。

当务之急,还是争宠,上位,任务,回家。

回到承乾宫东侧殿后,卫斐整个人已经冷静得近乎漠然,她召来张福平,开门见山道:“今日在慈宁宫时,太后点了我今夜可能要侍寝;后面又提了两句,语焉不详地说陛下先前曾遇过些什么不大好的事……万一今夜陛下当真昭幸了我,还请张公公不吝赐教,好叫我提前避开霉头,日后侥幸承宠,必有重谢。”

“贵人这话可太折煞小人了,小人何德何能,当得起贵人如此。”卫斐如此礼遇,张福平忙道不敢,伏跪在地,恭恭敬敬地答道,“小人听闻,十年前九殿下在避暑山庄时,曾有那胆大妄为的宫女,夜半潜入殿下寝居。”

“更细致些的,小人也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后来太后娘娘发了好大一顿火,一口气杀了好大一批人,还险些当众与先帝起争执……”张福平斟酌再三,决定咬牙赌一把,许诺道,“其中细节,贵人若真心要问,恐要再等一等,容小人去干爹那里细细问上一问。”

卫斐简单算了一下,皇帝现在是二十一岁,十年前,那也就才不过十一岁。

卫斐:……

卫斐的心情一时复杂极了。

被宫女爬床吓出了毛病,果然是不好外传的皇室家丑,也果然完全解释了皇帝为何会对她们如此的消极懈怠、冷淡抗拒。

就是不知道吓出的心理的毛病,还是身上的毛病,卫斐有些刻薄地漫不经心想道:她本来还想把那张脸作为自己此番苦心劳力的通关奖励呢,要真是身体上有毛病……

那可真怪不得懿安皇后的底气会那么足了。卫斐冷不丁又想道。

但话说回来,要是皇帝真的不行,那卫漪又是怎么死的呢?

——“遭奸人害,含冤而亡,怨气经久而不散,终成厉。”

此十八字,是卫斐过来前得到的唯一讯息。

“我现在只能够度化你们俩中的一个,”某地府不靠谱官差冲着卫斐连连赔笑,苦涩道,“您看,我们现在是抽签还是竞拍?”

卫斐面无表情地转向某早已丧失五感神识多年、而今只会嘶吼哀鸣的孤魂野鬼。

“你确定她这样我们可以竞价么?”卫斐感慨罢地府的日新月异、与时俱进,冷静地问了一句。

“她不行,您可以啊。”官差非常诚恳地回道,“我们的起拍价非常公道,童叟无欺,只要一个小目标。不用担心,可以赊账,我听闻您在现世还有一笔亿万遗产……”

“你说,”卫斐回过头,面朝滚滚而过的忘川河,认真道,“我要是从这里跳下去,你这算不算拘魂事故?”

官差面色一白。

“是可以投诉的吧?”卫斐淡然补上最后一击,“会罚你什么呢?”

“大人!”官差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卫斐面前,捶地痛哭道,“小的实在是力有不逮,只能救一个了!”

“你们两个里哪个出事我都得被开除阴司神籍、流放人间,这年头竞争激烈,阴司也内卷,神籍不好上,求求您大发慈悲、大人不记小人过、大方……”

“你要一个亿做什么?”卫斐不耐听废话,冷冷打断道。

“度了您之后,找个行当里有经验的,送到她那边,保她护她宠她爱她,让她不至于黑成现在这个球。”官差委委屈屈道,“现在哪行哪业的保姆都贵啊,业内这个价很公道了。”

“可惜,”卫斐坐下,两条长腿放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踩在忘川水上,耸了耸肩,平静道:“我并没有钱。”

“三思,三思!”官差吓得忙扑过去拦在卫斐面前,苦苦哀求道,“您要是实在不愿给钱也行,那要不这样,您出个力,亲自去一趟,我看您这个资质,不必行当里那些开高价的差了……”

“不感兴趣。”卫斐冷淡拒绝。

“那要不这样,”官差绞尽脑汁道,“事成之后,我托人给您开个后门,让您再回去好好活着?”

卫斐一脸漠然,连那四字都懒得再说。

“他,就是您那位,”官差小心翼翼道,“他有钱啊,而且他给您留那么多钱,不就是想您能好好活着嘛,您现在还……”

一直古井无波的那张脸蓦然碎了。

被那双猝然通红的眸子一望,官差到嘴边的忽悠没来由便哽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忘川河上腥风四散,吹过一句飘零应语。

卫斐起身,微微笑着,眼底却泛上一层寒霜,平静道,“你说得对,我还……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答应你,”卫斐柔柔笑道,“你也最好,不要背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