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大殿,小雨淅沥,周遭雨雾蒙蒙,太监要为他撑伞,郑元江只道不必,皇帝的话盘旋在他脑海之中,扰得他心乱如麻,渴求这雨水能冲刷他心间的纷乱。

清泉一直都是个简简单单的姑娘,他自认对她很了解,可是这一回,他感觉自己有些看不透她的心思,她是真的放弃了,还是在赌气等他去找?

到得府门口时,恍然看见一身着绿衣撑着油纸伞的女子,郑元江不由加快脚步,下意识上前唤道:“清泉!”

前方的姑娘好奇回眸,随着伞沿微抬,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郑元江那才亮起来的眸光又瞬时暗淡,颔首致歉,默默转身回府。

回到府中后,他没去书房,而是去了清泉的住所。即便她已离开,他还是命人每日来洒扫,不可懈怠。

这会子朵儿将将收拾完毕,郑元江摆了摆手,待人退下后,他坐于桌畔,看着帐帘,不由回想起她养病的那段时日。

送来的药她不肯喝,丫鬟只好求助于他,他亲自将药端来,清泉却要他来喂。

他这性子一向耿直,根本不会琢磨姑娘家的心思,还义正言辞的劝道:“药这么苦,自个儿端着一口饮尽也少遭罪,拿勺子喂喝得太慢,岂不更苦?”

清泉一听这话扁着小嘴儿极不乐意,“你不喂我便不喝。”

最终,郑元江拗不过她,只得坐于床畔一勺一勺的喂着,她竟也没嫌苦,望向他的眼里尽是笑意。

如今这帐中空无一人,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没人缠着让他喂药,郑元江反倒心里有些发苦。

起身来到妆镜前,上面摆放着一方盒子,郑元江认得此物,这盒子跟了她很多年,她到哪儿都会带着,没丢也是神奇,据说放在里面的都是她认为最珍贵的东西。

以往他不曾在意,今日忽生好奇,忍不住打开来瞧,入目便是一只白玉镯子。这镯子瞧着很是眼熟,似是某年她生辰之际,他送与她的,只可惜身在军营,难免磕碰,这镯子她才戴了半年就不小心给摔碎了。

犹记得那时他正在与人部署兵力,闻听她来找,没工夫理会,就让人传话,命她先回去。

待他忙完,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出得营帐,竟见她守坐在帐外,满面泪痕,一见他哭得厉害,像个孩子一般委屈。他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问了许久,她才哽咽着说是镯子摔坏了。

帮她擦着泪,郑元江温声安慰着,“碎了便罢,改日我再送你一个。”

然而她却不依,说那是他送她的第一件生辰礼,意义不同。

他让她把碎镯扔掉,她却舍不得,拿红布包好,一直保存着,后来路过某地,看到有人会用银器修复断镯,她便找老师傅帮她修好,而后继续戴着。

这里头放着的东西,大都与他有关,如今他才知道,那时他不经意的一份好,都被她悄悄铭记,这一珍藏便是许多年,每一件都承载着她的情思,不可言说,默默流转。

镯子碎了的时候,她的心依旧坚强,哪怕有瑕疵,她也固执的选择继续戴着,如今镯子被她留下,大约真如皇上所言,他的无情令她心碎,她才会抛下这一切,离他远去。

她伤及心脉,大夫说至少得休养半年,这才两三个月她就远行,却不知她现今人在何处,是否平安,但愿她的病不要复发,万一出什么事,郑元江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都城下着雨,柳州却是艳阳高照。

运棺材的路崎岖难行,护送的士兵有十几人,众人皆步行,只盛放棺材的那辆板车用一匹马牵引。

云清泉有伤在身,一骑马便觉颠簸,心口隐隐作痛,是以她也乐意步行。袁峰给她介绍了他的妹妹袁晨晓,袁晨晓倒是不认生,主动与她说话,清泉对这小姑娘有一丝印象,左右是老乡,相处起来并不难。

这一路上,袁峰都在唉声叹气,直斥自个儿眼瞎,居然引狼入室,给老大惹了麻烦。

宋思南提刀而行,趁机奚落,“下次见到漂亮姑娘别光动心,记得动动脑子,这回多亏云姑娘相助我才躲过一劫,若再招惹上来历不明之人,指不定我就嗝屁了!”

一旁一直沉默不言,抱剑而行的一位小哥冷不防出声,“那你们怎的又带一位姑娘?她是什么来历?兴许别有目的也未可知。”

察觉到有人在怀疑她的身份,云清泉循声望去,就见那小哥额前的碎发散了大半,几乎遮住半张脸,日光照耀在他面上,白得耀目,让人看不清他的五官。

宋思南当即不悦,“人是我带的,出了事我负责。”

“女人都是累赘!”那小哥面露嫌弃之色,低嗤了句,再不吭声。

担心云清泉不高兴,宋思南走向她安慰道:“他叫孟怀毅,我们三个是结拜兄弟,他这人就是性子直,但没什么恶意,你别放在心上。”

盯着那人瞧了会子,清泉忍不住道了句,“他有病吧?”

老二这般猜忌她,她会生气再正常不过,宋思南顺着她的话音安抚道:“不仅有病,还很过分,你放心,待会儿我就去教训他。”

他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清泉看向他,一脸真诚,“我没骂人,我是说真的,你这位兄弟可能有病,不是脑子,是身子不适那种。”

宋思南这才反应过来,这大概就是医者的毛病吧?看人都会先看人家是否有恙,好奇的宋思南偏头问她,

“什么病?”

抿了抿唇,清泉迟疑片刻,附耳小声与他道:“肾亏……”

“呃……”宋思南干咳一声,忍下笑意继续追问,“你怎的知道?”

“你们当兵的风吹日晒,大都是麦色肌肤,他却面色发白,且这天虽有艳阳,但秋风凉爽,我们都很正常,唯有他出虚汗,是以我才推断他有疾病。”

她果然观察仔细,才见一面就能推断出来,真是神了!宋思南佩服不已,低声道:“他打仗时腹部曾受过伤,伤到了肾,所以身子发虚,不过男人嘛!都忌讳这方面的事,所以一直不愿去诊治,我们怎么劝他都不听,也拿他没办法。”

讳疾忌医,不外如是,清泉问心无愧,也就没把孟怀毅的猜忌放在心上。

赶了一天的路,到了晚上却没找到村落,士兵找了一圈发现附近有个山洞,便打算在此过夜。

山洞的入口并不规则,不够宽敞,棺木进不来,宋思南吩咐他们将棺木摆在外面,轮流看守值夜。

清泉不大明白此举的用意,一般人瞧见棺木都会害怕,不会靠近。彭将军尚未下葬,没什么陪葬品,棺材放在外面应该很安全,为何他们总是日夜看守?

虽有疑惑,她也没多问,毕竟才结识两日,若是问了不该问的话,倒真像孟怀毅所说的,她接近他们是有什么企图一般,是以清泉并未多言,与袁晨晓一道儿帮忙将军帐撑开,铺好被褥。

趁着天边还有一丝亮光,袁峰则带人出去打了几只兔子,又摘了些野果回来,架起火堆烤起了兔肉。

洞间燃着柴火,尚算暖和,看着众人围坐在篝火旁有说有笑的场景,清泉不由回想起以往的随军生涯。

那时的日子漂泊不定,生死难料,能多活一日便是上天的恩赐,不过他们也会苦中作乐,打了胜仗就聚在一起,在夜风下诉说着各自的希望和梦想,饮酒慰伤痛,高歌待黎明,就好像他们现在这般肆意洒脱。

宋思南虽是这队人马的领头人,却并不爱端架子,时常与他们打成一片,这会子他正手握酒壶,与一众弟兄谈笑风生,兴起时仰头饮上一口,潇然豪放,好不自在!

男人们聚在一起,无非是溜须吹马,讲自个儿所经历的惊险时刻,还有人半真半假的讲起一些灵异鬼怪故事,听得袁晨晓瑟瑟发抖,

“你们讲些旁的好不好?外头还有棺木呢!讲什么鬼故事?吓死人!”

那士兵变本加厉还要讲,却被袁峰制止,“甭讲了,我妹子害怕。”

“害怕到哥哥身边来,哥哥保护你!”话音刚落,士兵便被锤了一拳,就听袁峰的警示声响起,“臭小子,少打我妹子的主意!”

“开个玩笑嘛!”

袁晨晓不愿理他们,走了一天也累了,干脆转身进帐先睡。

众人大都在说笑,却一直没听到清泉的声音,宋思南偏头瞄她一眼,就见她抱膝坐在山洞西边的角落里,目光悠远,不知飘向何处。

担心她一个人坐着太无趣,他便起身走了过去,将手中的酒壶递向她,唇角含笑地招呼着,“来一口?”

清泉看了看那酒壶,不禁想起那人时常叮嘱她不可饮酒,如今她已决定放下,又为何要听他的话呢?心情沉闷的她也没犹豫,抬手接了酒壶,满饮一口!

烈酒入喉,一片滚烫,辛辣感随之而来,清泉稍感不适,忍不住咳了两声,宋思南见状笑意渐消,暗叹自个儿事先忘了询问,“你不会喝酒?”

“怎么可能?”不满被人小瞧,清泉找借口道:“许是很久没喝,方才饮得太急才会呛着,我还能再喝!”

说着又饮下一口,宋思南当即上前拿走酒壶,“姑娘家酒量浅,喝一口润润唇便罢,不能当水喝。”

道罢他坐下来与她闲聊了几句,没多会子,那边有兄弟唤他,宋思南请她一起过去,她却不肯,“你们玩儿吧!那边尽是酒气。”

既如此,他没再强求,转身回到篝火旁,继续与人畅谈,临走时还把酒壶也带走了。

清泉心下暗嗤:不过两口而已,真真小气!以往她可是海量啊!一个人喝一壶都没问题,可是今儿个不知是怎么了,仅仅两口入腹,她竟有些发晕,难不成受伤后酒量也变浅了?

当她再抬眸时,感觉远处的人影有些模糊,柴堆的烈火依旧燃烧着,灼灼的火光映照在一个男人身上,那一瞬,她好似见到了深埋在心底的那个男人!

此刻他就在不远处,她甚至还能听到他说话,这么近,又那么远!依稀间,她仿佛看到郑元江笑了,他这个人一向不苟言笑,今日怎会与下属打成一片呢?

正纳罕间,他忽然转脸望向她这边,眼中似有疑惑。

清泉依旧凝望着他,生怕错过他的每一个神情变化。他似乎离她越来越近,甚至还在她身边坐下,

“姑娘,你盯我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