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小之在某一个瞬间忽然明白,陈半能长成如今这副根正苗红的模样是多么的难得,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个奇迹。

这位普释大师生?了她,养了她,却又不管她。像一粒种子?,随手抛进?肥沃的土壤里,不论严寒酷暑,不理旱涝害虫,只施肥浇水,任她自由生长。

她没有长成野草,也没有长成鲜花,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长成了一棵挺拔向上小树。

如果枝叶要侵占她的养分,如果菟丝花要攀附她为寄主存活,如果松鼠要挖空她打造洞穴,这位普释大师也乐见其成,让枝叶、菟丝花、松鼠都来做她的玩伴。

即便这会令她停止生长。

时小之不清楚这是否也是一种爱,她只知道,普释大师在暗示她,二十年,三十年,若陈半愿意,陈半喜欢,就骗陈半一辈子?。

可她那拙劣的谎言不足以支撑一生?,还有……

作为时小之,她不想永远活在宋菱初的阴影之下。

作为宋菱初,她想要全部的爱,想彻底占据时小之的身体。

但?这并非陈半所求。

陈半想要的是问心无愧。

“时小之不会乐意的,就算她乐意,我也不能这样做。”

“那你能捧着手?机过到老?”

“能!”

普释笑了,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的女儿天真可爱,“你能,她能吗?”

父女俩的目光齐齐落在“宋菱初”身上,而?“宋菱初”从始至终,唯有沉默。

“好了,人活一辈子?,总是身不由己的,连自己生?死都不能掌控,何况这种事情,顺其自然吧,有句话说的好,车到山前必有路,就看你要怎么选择。”

普释三言两语,已经给出了陈半答案。

可陈半此刻还听不懂,只以为爸爸不管她了,一双明亮犹如流星的眼睛顿时黯淡了几分,而?她讨取父爱的方式也很简单直白,只冲着普释伸出手,委委屈屈的吐出三个字,“没钱了。”

普释笑着起身,拍拍她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她,“密码是你生?日,大师我就这些积蓄了。”

“谢谢大师。”

“按理你应该叫我一声施主。”

“谢谢施主。”

这样的女儿,普释怎能不爱,他看向时小之,犹豫了一瞬,说道,“寺里许愿还挺灵验,你们两个上去转转吧,求个平安符也是好的。”

陈半还在赌气?,点点头,牵着时小之转身就走。

时小之回头,见普释站在原地,指了指脚下。

“我在这里等你。”

……

托普释大师的福,寺庙香客众多,陈半和?时小之排了好久的队才求来平安符,转而又去佛堂许愿。

两人都很少做这种事情,在旁边看了好一会才学会流程,模仿着其他人的样子供了香火,跪在蒲团上叩拜。

求佛的心?不诚,许愿的心?倒是很诚,都跪了好久才起身。

从佛堂出来,陈半问时小之,“你许了什么愿啊?”

“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也对。”

“那你许了什么愿?”

“啊?你不是说,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时小之最?会强词夺理,“你又不信佛,难道还指望着佛祖帮你实现愿望吗?既然不能实现,说出来又怎么了?”

陈半立刻被说服,“我许愿……让我的手?机一辈子?平平安安,不出意外。”

时小之几乎下意识的笑出声,可扬起的嘴角还没落下去,眼泪就夺眶而出。

“哎,你怎么了,别哭呀。”

“没事……我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呢。

就是有些后悔,有些心?痛,有些想跪在地上求陈半原谅她的冲动。

时小之经历过无数的苦难,随便一件事拎出来就足够普通人到死都无法释怀,可她都不在意,她心里始终有着坚定的信念,她会成功,会重获新生,会把那些带给她痛苦和磨难的人都踩在脚底下。

她曾把蒋安当?成救赎,可现在回头看,那只是一个让她养成习惯的避风港,她早已不再需要,是刻在骨子?里的占有欲让她不愿放手。

陈半不同?。

她是陈半的枝叶,是攀附着陈半的菟丝花,是生活在陈半身体里的松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与陈半紧密相连。

她怎么能和陈半分开,是抽其筋骨,是剥其皮肉。

离开陈半,她就不会再有新生了。

“你不要哭啦,你哭的我也想哭。”

“那你哭呀。”

“……我有眼干症。”

陈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又让时小之破涕为笑,“讨厌。”

陈半看她笑,才松了口气,紧紧牵着她的手?说,“我哪里讨厌,是你情绪波动太大了,一会生?气?一会开心?,每次都搞的我很慌。”

“我在别人面前可不会这样。”

“那,是我的荣幸啦!”

时小之感觉的出来,陈半在很刻意的调节气?氛,或许是想让这最?后一天轻松愉快的结束。

“我哭的都口渴了,想喝水。”

“啊,你不说我都忘了,山上没有卖水的地方,我们上来前应该买两瓶水的。哼哼,寺院里连口水都没得喝,你信不信山下那些超市都是我爸开的,表面是和尚,背地里是奸商。”

“其实他对你挺好的,不是把自己赚到的钱都给你了吗。”

“算了,不想说他,我们走吧,去吃饭。”

“可我还想去那边逛逛。”

陈半虽然认为寺庙里没什么可逛的,但?她对“宋菱初”从来有求必应,“好吧,你在这等我,我去帮你买水,很快回来。”

就算山不高,就算路不远,这一来一回也要二十分钟。

因为爱“宋菱初”,所以不舍得“宋菱初”多受一点辛苦。

陈半的爱会把人宠坏。

时小之回到来时的遮阴亭,普释大师果然等在那,一见她就笑了,那和蔼的模样一如面对陈半,“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把她支开。”

时小之走到他面前,生?命中不会再有比这更谦卑恭顺的时刻,“叔叔好,刚刚没有自我介绍,十分抱歉,我是……时小之。”

“我知道,这种事也只有那小傻瓜会信。”

“真的很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你骗了陈半?”

“嗯……”

普释笑笑,很随和的让她坐下说话,“可我看你,并没有后悔的意思。”

时小之垂眸敛睫,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我后悔。”

“是吗,那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还会编造这样的谎言吗?”

会吗?

时小之也这样问过在自己,如果没有编造出这样拙劣可笑的谎言,她要用什么样的方式获得陈半给宋菱初的这份爱。

答案是,用时小之的身份,她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靠近晨陈半。

没有这拙劣可笑的谎言,就不会有她和陈半的今天。

所以……

“我会。”

“明明后悔,但?仍会这样做,就不必再后悔了,该想想怎么解决眼前的困境才是正理。”

时小之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着普释,她以为普释要和?她单独见面,是想质问她,责备她,又或者警告她,时小之猜想无数,却怎么也没想到,普释要帮她。

“您不怨我骗了陈半吗?”

“她甘愿被你骗,我怨不怨的,重要吗?”

“可她知道真相,会很难过……”

“我们不是在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吗?”

时小之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自诩聪明,十七岁就取得了旁人四十七岁也无法取得的成绩,二十岁就拥有了旁人六十岁也无法拥有的财富和?地位,哪怕二十五岁从头再来,也可以很快东山再起。

但?在这位普释大师面前,她就像小学生面对班主任,只有背手?听训的份。

因普释已超然物外,能抛开所有复杂的表面,一眼看穿问题的关键。

“您为什么要帮我?您就不怕我对陈半别有所图吗?”

“能做出那样一款游戏,我相信你一定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年少得志者必自傲,财富地位唾手可得,怎么会为了一点身外之物,赌上自己光辉灿烂的前程呢,况且,你聪明,有能力,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我真的听不出来您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当?然是夸你,也许在别人看来,你坏透了,可在我看来,却是极大的有点。”

时小之听懂了,普释以陈半父亲的身份,把她看做陈半的看门恶犬,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只要她不反咬陈半一口,陈半就可以永远做一棵不知愁苦,无忧无虑的小树。

他对时小之道,“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在乎的就是陈半,我对陈半别无所求你,只希望她能幸福快乐,可总有人看她天真单纯,就跑来欺负她,让她伤心难过。你大概不知道,她原来是个很开朗外向的小孩,特别喜欢交朋友,可突然有一天她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她问我有没有朋友。”

普释沉默了一会,又说道,“我告诉她,山川河流是我的朋友,星星月亮是我的朋友,这些朋友一直陪着我,看着我出生,看着我死亡,只有我主动离开它们的份,它们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时小之道,“所以从那以后,她就不让任何人走进?她心里了。”

“是啊。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把自己变成她的所有物,对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她自然会交付绝对的信任。我很庆幸,你和?我一样不想让她受到伤害。”

“我当?然不想……如果我不再是她的所有物,并且欺骗了她,这份信任是否会彻底坍塌,再也也无法重新建立?”

普释叹了口气道,“果然,世人都是自私的,又或者说有一种避险的本能,你现在一定很苦恼,要怎么做才能让陈半原谅你犯下的错,给你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

卑劣的心?思既然无处可藏,时小之也不做无畏的挣扎,“是,我很自私,我不想让她受到伤害,更不想失去她。”

“以己度人,你会选择原谅吗?”

“……不会。”

“还是那句话,车到山前必有路,顺其自然就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要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

虽然普释没有把话说明,但?时小之隐隐理解了他的意思,“多谢您为我解惑。”

普释笑道,“真的懂了?”

时小之也笑,“陈半不是我,我只要做好自己。”

“果然聪明。”

……

陈半买水回来,不见“宋菱初”,吓的魂都要丢了,连忙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可还没等电话拨通,就听到“宋菱初”唤她,“我在这呢!”

“你去哪了。”

“就四处看看,没走远。”

陈半一肚子?话想说,看着她的脸,生?生?咽回去了,“给,渴坏了吧。”

时小之接过那瓶已经拧开盖子?的饮料,笑眯眯道,“谢谢施主。”

“你怎么也来这一套。”

“我觉得挺有趣呀,可能是因为我从小没有父母吧……”

陈半一看她又要伤心,立刻转移话题,“刚听人说后山开了好多花,我们去那边瞧瞧,我带了相机,给你拍几张游客照。”

“好啊!”

陈半和?时小之在山上游玩了一圈,临近傍晚才下山吃饭,陈半订了附近一家很有名的素食餐厅,等在这里吃完,晚上还能去吃点别的。

时小之问道,“不叫上你父亲吗?难得来一趟,总要一起吃顿饭吧。”

陈半什么也没说,只是摇头。

时小之原以为陈半还在生普释的气?,可饭吃到一半才恍然大悟。

在遮阴亭那会,她始终沉默着没有开口,陈半是觉得她不喜欢和普释待在一起,所以才那样不欢而散。

“今天一直是晴天。”

“嗯?”

“你不记得我们打的赌了吗?”

“记得啊,你要和?我说一个秘密。”

时小之酝酿了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向她坦白,没想到她居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你都不好奇呀?”

陈半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一顿饭,嘴巴牙齿忙得厉害,含含糊糊的说,“你的事情我都知道,能有什么秘密。”

时小之顿时张不开口了。

吃过晚餐,陈半开车带着时小之去了Y市的市中心,比起富饶的S市,Y市也不遑多让,满大街都是外地游客,广场上乌压压的全是人。

陈半很怕时小之跟她走散,紧紧捏着时小之的手?,她又爱出汗,搞得两个人手心?湿漉漉的。

“你很热吗?”

“还好,哎,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回头得去看一看中医……”陈半顿了顿,偏过头来对时小之笑道,“看我这记性,我身边不就有个现成的中医吗。”

时小之松开手?,把汗尽数蹭到她外套上,“你好的很,一点问题都没有。”

“看来我是没救了。”

陈半视线偏移,见广场上有人再卖氢气球,拖着时小之跑过去,一口气买了三个,仔仔细细的绑在一起,又系在时小之的手?腕上,“这样就好啦!不管你走到哪,我都能很快找到你。”

时小之仰着脑袋,看着仿佛要蹭到云朵的氢气球,忍不住笑,“是不是太夸张了点?”

陈半一本正经,“这样我才能放心!”

“很不方便欸。”

“有什么不方便的,多酷啊,你就是这个广场上最?炫酷的崽。”

“可我还是想牵你的手?。”

“你不嫌弃我出汗?”

时小之牵起陈半的手?,笑着摇摇头,“我喜欢,又滑又嫩的,像块豆腐。”

陈半微微红了脸,仰起头来往天上看,“好像是挺不方便的。”

时小之忽然哪也不想去了,也不想拍什么游客照了,她凑到陈半耳边,小声的说,“我累了,想睡觉。”

陈半没有低头,仍盯着那个氢气球,喃喃自语似的说,“太不方便了,待会坐车还要往里面扯,我们送给小孩吧。”

……

回到酒店时,已经是深夜了。

“去洗澡吧。”

“你先洗。”时小之躺到床上,胡乱蹬掉自己脚上的鞋,“躺一会,今天走太多路了。”

陈半掏出手机看了眼微信步数,也很惊讶,“我居然走了两万多步。”

时小之侧身枕着自己的胳膊,颇为纳闷的问,“你平时都不怎么活动,冷不丁走这么多路不累吗?”

“谁不怎么活动,我以前收租的时候,一天要爬好几个七楼,没有电梯的。”

“你也说了是以前啊。”

“可能是身体素质好吧,反正比时小之强。”

“……你快去洗澡。”

陈半洗澡非常快,不到十分钟就从浴室里出来了,她没有穿酒店的浴袍,浑身上下只有一件打底的白T,那凹凸有致的身材一览无余。

时小之宛如垂死病中惊坐起,瞬间有了精神,“哇——”

两个人赤/裸相见都多少回了,陈半的羞耻心早已被消磨殆尽,可叫时小之这么一“哇”,还是很不好意思,动作利落的穿上了牛仔裤。

时小之笑道,“何必多此一举呢。”

陈半楞了一下,“好像很久没听你这么说话了。”

“嗯?”

“就是,文绉绉的。”

陈半轻轻叹气,“当?今社会真是一个大染缸,把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家闺秀变成了小色批。”

时小之没有接这句话,转身进?了浴室。

在Y市最?好的酒店,最?大的套房,落地窗可以一览外面的夜景,那样繁华,绚烂,光彩夺目。

陈半想到这样的夜景,宋菱初以后大概见不到了,心?里就跟被虫啃咬似的疼。

她真的能捧着手?机过一辈子?吗?

顺其自然的结果,她真的可以接受吗?

就在陈半产生动摇,纠结着明天要不要和?时小之商量延长租期时,放在床上的手?机突然响起,在寂静空荡的酒店房间里,简直有一些恐怖。

蒋警官。

不知为何,陈半十分抵触这通电话,她把手?机扣过去,装作没有看到。

可蒋安紧接着又发来微信,一条接着一条的消息轰炸,持续了长达一分钟。

陈半不得不看。

蒋安:你和?时小之的事,我都知道了,不用再瞒着我

蒋安:你也是被她蒙骗,我不会怪你的

蒋安:这件事实在不可思议,我用了好长时间才消化

后面发来的,都是一些图片。

又或者说是蒋安这段时间以来收集的所有证据。

她像一个正义使者,揭穿了时小之骇人听闻的骗局,并把这骗局拆的四分五裂,仔仔细细的摆在陈半面前,让陈半可以清楚的知道时小之每一步计划。

这一刻,陈半发自内心?的恨蒋安。

恨她为什么不等到明天早上再告诉自己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哦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