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26个。”

乐意有些尴尬。

他身体略微前倾,十指交叉抵住下巴,沉思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时有妄:“……”

他想问这人几年的英语课都是狗上的吗?

只要乐意翻脸速度够快,尴尬就追不上他。

他若无其事掏出一本笔记:“那我先给你讲数学,我笔记上记了很多例……题……”

乐意看着牛皮纸封面上斗大的“语文”两个字,接下来的话自动消音了。

尴尬还是追上他了。

救命。呜呜。

时有妄面上没什么表情,倦怠地抬了下眼皮,墨黑的眼眸却噙着一点类似于讥讽的笑意。

“你要给我补语文吗?”

“……”

谁想给语文一百四十分的选手补这科啊!!

落日余晖透过玻璃落入教室,垂死挣扎投下斑驳的光影,恰好有一束映在少年的侧脸,仿佛最细腻的一笔油彩,衬得他发红的耳尖几欲滴血。

好在乐意平时是个厚脸皮的,心理素质够硬,只沉默了几秒就反手把本子甩进书包,说:“看来施主与我的独门数学笔记无缘。”

时有妄并不是个合格的捧哏,他单手撑着下巴,另一手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然后就看着乐意把手伸到他眼前。

“?”

乐意:“独门笔记没了,我只能对症下药,瞎猫碰死耗子,你考试卷给我。”

时有妄眉头一挑,从干瘪的书包里掏出卷子与答题卡放到他面前。

他的字迹一如既往的凌厉,每一笔都仿佛迎面挥斩的刀锋,干净利落,殷红色的批改痕迹像是一道道拦截的枷锁。

乐意的目光直奔大题,从头至尾快速扫了一遍,心里轻轻咦了一声。

时有妄的答题卡除了最后一道大题空白以外,其他都答得满满当当,错得百花齐放,还相当“有理有据”,不像是故意送人头,这个一百零一分实至名归。

但是……

乐意盯着倒数第二道大题,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着进行运算。

按照时有妄的思路来算,这道题如同剑走偏锋,比常用算法更简洁,但与此同时,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反绕回去。

他指着答题卡说:“这道题你思路是对的。怎么错了?”

时有妄抬了下眼皮,脸不红心不跳说:“瞎写的。”

乐意:“……”

他相当有捧哏的职业操守,听着这句公式化的回答,立即点了点上一题:“这个呢?”

时有妄欲言又止,视线在乐意的脸上只停留了一秒便主动移开,抿了抿唇说:“我……不会。”

乐意将信将疑,笔尖敲了敲桌面,耐心地圈重点:“这里……A等于B的……”

他怕时有妄看得不清楚,往人身边靠了靠,这样近的距离,难免两个人的腿会碰到一起。

炽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逐渐蔓延开一阵难以言喻的痒意。

时有妄扣在桌上的手指蓦然一僵。

他背着光,面上轮廓显得愈发深邃冷凝,略微蹙着眉头,似乎遇到了什么让他分外不快的事。

乐意抬起眼与他对视,火擦过冰一般,有什么东西骤然尖叫着融化。

“……很难吗?是我讲得太快了吗?”

时有妄:“没有。”

乐意把笔递过去:“那你写一下我刚刚说的东西。”

时有妄:“……”

他眉梢几不可见地抽动一下,对着答题卡发呆,像是要把它瞪出两个洞。

这样的缄默下,乐意逐渐眯起眼睛,“你不会是没听我说什么吧?”

时有妄淡然地摊开手:“我听了。”

乐意:“那你写啊。”

时有妄:“……”

他又开始冷冷地瞪着那张答题卡。

乐意拄着腮,懒洋洋地说:“同样都是碳氢氧大家庭的一份子,不要彼此为难,小纸同志也是会害羞的哈。”

时有妄转头看他。

乐意:“人家更会害羞啦。”

时有妄:“……”

他再次拿起笔,正要按照自己的思路写出一半的答案,不功不过,也算蒙混过关,就听乐意抻长了调子说:

“写不出有惩罚。”

时有妄抬起眼看着他。

他面上依旧是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眼帘下略微透出一点冷凝的眸光,哪怕是平视,这样的眼神也会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如果非让乐意用自我理解解读一下他的微表情含义,那大概是:你算哪片地里跑出来的葱,也配罚我?

“……”要不我还是收回前言?

他心中正激烈的天人交战,听得时有妄终于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说:“……抱歉。”

抱歉?

抱歉???

什么意思?

他是要把我这根微不足道的大葱折断所以提前道个歉吗?

乐意呆滞了整整三秒,看着时有妄丢盔弃甲一般撇开笔,对着答题卡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写不上来。”

他这才反应过来,但也不知道怎么兑现这个“承诺”比较好。

他盯着时有妄神袛一般淡然的脸庞,就像时有妄对待答题卡一般,不知道要做出怎样的答案才算完美。

但惩罚是他提出来的……

乐意犹豫片刻,伸出手慢慢握住被丢弃的那根笔。

“嗒”地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后排注视两位已久的三个小组:“……”

“!!!!”

六人不由自主露出名画《呐喊》的狰狞表情,战术性后撤,生怕被原/子/弹爆炸余波涉及。

乐意敲完听见后排桌椅挪动的声音才后知后觉不妙,按照姚舒等人的小道消息,他现在相当于拍了老虎屁股。

他举着那根笔,宛如自由女神像,呆呆地看着时有妄眉心那一点红印,像女子画皮额间一点花黄一般艳丽,让人见了就挪不开眼。

——“冥顽不灵,劣迹斑斑!”

——“你被他欺负、被他打死都没人管!”

时有妄的目光又冷又深,这样盯着人看时仿佛是蛇吐着信子盯着猎物一般可怖。

六名同学:“……”完蛋了,Bug要被制裁了,时大佛现在一定超生气啊啊啊——

乐意被他盯得也有些不自在:“是我敲疼你了吗?”

时有妄的视线在他脸上停了三秒,最后风轻云淡地移开了,低声道:“没有。……再教我一次吧,麻烦你了。”

六名同学:“!!!”

他们面面相觑,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惊恐与迷惑。

怎么回事?时大佛放下屠刀了吗??

乐意眨眨眼睛,忍不住笑了出来。

谣言仿佛是固有的玻璃,如今不攻自破、片片剥离,砸个稀碎。

他在碎玻璃上看着时有妄。

而众人皆在玻璃以下。

乐意欣然答应,又给时有妄讲了一遍。

然后第二节晚自习时反过来,时有妄给他讲英语。

“……”干劲不是很足。

乐意双臂交叠趴在桌子上,恹恹地看着时有妄单手翻开一本崭新的英语习题。

那只手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骨根根分明,苍白的皮肤下透出青紫的血管。

然后这只手捏起笔戳了戳他的肩膀。

时有妄说:“坐起来。”

乐意悲哀地长叹一声,忽然顿住:“这些你是不是也没做过啊?你看上面都没有字。”

“正好送你。”

时有妄翻开一篇阅读,用笔尖敲了一下:“没做过我也能讲。……看题吧。”

乐意:“?”听听这是人话吗?

他磨着牙说:“我怀疑你在侮辱我,并且我有证据。”

“做题。”

时有妄虽然面上没什么表情,说话语气也并不凶,举手投足矜持中透着优雅,但莫名其妙就是让人望而生畏。

乐意有些发蔫,诚恳地对这位优雅又傲慢的大少爷说:“时哥,我真的不太会,你不要对我抱有希望,下次我就算考不好,老师也不会骂你,你别害怕。”

“……”

时有妄闻言仍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相当淡然,漫不经心地用笔尖敲一敲练习册。

乐意:“……”

救命啊。

他长叹一口气,认命似的趴到书前。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他终于试探性地盯着时有妄:

“第一题选C。”

“讲出来。”

乐意沉默了几秒,露出一副刑场赴会的表情,说:“你相信直觉吗?相信一见钟情吗?”

“……”

时有妄听了这话,非但没有发怒,反而清淡地勾了下唇角。

时有妄:“有时候信,但这有什么关系?”

乐意:“我对这个答案一见钟情。”

时有妄:“……”

他那抹寡淡的笑意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脸色冷得结冰,让人怀疑他下一秒就能招来阴兵把这只小鹌鹑拉出去砍了。

乐意莫名觉得脖子发凉,他赶忙在铡刀落下前补了一句:“我重看,我重看。”

晚上七点二十之后,天已经全黑了,城市中的灯光过于明亮,反而衬得群星黯淡。

乐意把书包甩到肩上,浑身懒骨头终于得以放松,步子吊儿郎当地踩着格子走。

他在时有妄身后晃晃悠悠,说:“时哥,下次补课咱俩换个教室吧?”

时有妄脚步不停,说:“为什么?”

乐意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因为我总说话,影响别人不好……可以吗?”

“……”

时有妄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冷淡地一点头,说:“可以。”

夜晚的风有些凉,乐意搓了搓校服外套包裹着的手臂说:“那咱俩加个好友吧?到时候方便联系。”

时有妄一言不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两个人加上好友正好走到校门口。

乐意指一指另一边,说:“我家住这边。顺路吗?”

“乐意!”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马路对面的一声喊。

萧严站在另一边,面色不善地抱着双臂,视线冷冷地投过来。

往常确实也是他们两个放学一起走的,萧严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时有妄站在路灯下,昏黄的光影沉进他的眼底,又冷又深,灯光下他的表情有些难以分辨,沉默半晌,他终于摇了摇头说:“……不顺路。”

“好吧。”

乐意有些遗憾地耸了耸肩,很快又笑了起来:“那我回去找你聊天,拜拜!”

“再见。”

时有妄疏离地点了下头。

少年如同一只毛绒绒的小狐狸,笑嘻嘻地站到别人身边,不老实的尾巴还要在身后一甩一甩,撩拨得人心头发痒。

“你在教室里干嘛了这么久,我等你了好长时间——”

“我收拾东西慢嘛,对不起对不起,我等下请你吃关东煮好啦。”

巷弄的路灯半死不活地亮着,惨白地落在少年身上,他身后拖着长长的、畸形的影子,如同暗中保护他的那只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