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万籁俱寂。厚重窗帘的遮光效果极好,卧室不见一丝光线,只有一片浓郁的黑。

季青平躺在宽大床铺的中央,身体深深陷入柔软的床垫,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被子在体温的烘烤下有微微的暖意。看起来正是酣梦。

她忽然睁开双眼。

不是那种因为外界噪声而被强行拖出梦乡时的半睡半醒、迷迷糊糊,而是忽如其来、毫无预兆的完全清醒。

在床上辗转数次,不断变换着姿势,依然难觅周公踪影。季青索性坐起身来,柔滑的蚕丝被从肩上滑落,露出白皙饱满的胸部。

她伸手按向床头,轻轻一声响,位于床头柜的台灯散发出柔和的灯光,将满室的大部分黑暗驱散,只留角落模模糊糊的阴影。

季青掀起被子,赤脚站在地板上。她习惯裸睡,不喜欢睡觉的时候身上有任何布料。此时离开温暖的被窝,微凉的空气毫不客气地缠了上来。猝不及防的寒冷袭来,雪白的肌肤窜上一阵颤栗。

她不以为意,伸手拿过一旁的睡裙。黑色的丝绸流水般淌下来,遮盖了满身春/色。尚觉不够,又披上厚重的天鹅绒睡袍,将凹凸有致严严实实掩住。

季青拉开窗帘一角,冷白的月光不请自来,悄无声息侵入他人领地,将可接触的室内照得纤毫毕现,与昏黄的台灯分庭抗礼。

向窗外望去,月光将它笼罩下的城市变成一片冰天雪地,万物都裹着一层冷冰冰的银色光芒。万籁俱寂的夜晚,似乎针落有声。

在这个适合精怪吐纳月光、人类修道成仙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夜晚,季青特立独行、不随大流,纤细白嫩的指间夹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缕缕白雾晃晃悠悠飘起,硬生生劈出这一隅的人间万丈红尘。

她站在窗边,一半脸没入阴影,一半脸映着月光。

人们往往在梦里经历无数匪夷所思的情节,感受情绪大起大落的波动,每一幕都非常缤纷多彩、鲜活生动。而待梦醒后再回想,记忆迅速缩水皱起,只剩下干巴巴的大纲,仿佛嚼而无味的脱水蔬菜。

清醒时回忆梦境,仿佛是试图赤手空拳抓起一条河。能够感觉到水流迅速从掌中划过,却无论多么努力,都留不住分毫。最终也只能双手捧着一抔水,眼睁睁看着河流裹挟着细节和情感消逝在视线尽头。

季青把香烟送入口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凉的薄荷烟气十分醒脑,在尼古丁的刺激下,梦境不甘不愿地露出个大概轮廓。

原来是江天戈。

梦中,他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沼泽中央,周围无数鳄鱼和巨蟒环绕。他被黏腻的泥淖牢牢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在巨大的无望中,缓慢地下沉。

他看向自己,遥遥伸出手。季青记得梦中的自己万分焦急,恨不得跳入沼泽、一路径直游过去——但这即使在梦中都不现实。她一边向江天戈喊话,一边心急如焚地用满是倒刺的藤蔓制作绳索,双手血肉模糊,几乎露出白森森的骨头——还好梦中无痛感。

她握着藤蔓,一次又一次地向远处用力抛去,一次又一次失败。沼泽不会因为她不懈的努力而放弃嘴边的猎物,江天戈缓慢而持续地下沉。肮脏的泥沼漫过他的腿,淹没他的腰,直到将他没顶……

然后季青醒了。

香烟自顾自燃到尽头,最后轻轻烫了一下夹着自己的手指。神经末梢传来一阵刺痛,季青猛然从回忆中清醒。她把烟头摁进烟灰缸中,又点燃了一根新的香烟。一丁火星在唇中微微闪现。

她的睡眠向来很好,一觉至天明,稳定而高质量。只是为什么会梦到江天戈?为什么会因为这个梦而惊醒?

从专业的角度来分析的话,心理学上对梦的形成有着几种不同的理论。有的理论认为,做梦是处于REM(快速眼动)睡眠期的大脑对白天获得的信息进行整理、分析的过程,白天所见的一切都会被分门别类、条分缕析,放进记忆储存的仓库①;有的理论认为,做梦是对白天意识到的问题进行考虑分析,然后找出解决方法的过程②;也有的理论认为,这只不过是因为脑干激活皮层、产生REM期后,大脑产生大量随机信息,做梦只是皮层努力使这些无意义的随机信息变得可理解③。

季青将自己置于解剖台上,按图索骥、抽丝剥茧寻找原因。

是因为白天见过江天戈、所以夜晚在对他的信息进行整理分析吗?但季青在白天时不只接待了江天戈一个来访者;

是因为江天戈的问题比较棘手、所以她连梦里都在思索解决之道吗?但江天戈的症状事实上并不严重,他的配合也很良好;

是因为大脑产生的随机信息只是恰好全部来自于江天戈吗?这未免也太过巧合,过大的偶然性即是必然。

到底为什么江天戈会不辞劳苦、千里迢迢地入她梦乡呢?

弗洛伊德认为,梦是通往潜意识的捷径。

那么在她的潜意识中,江天戈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吗?

季青不知道。

她只能确定一点,江天戈对她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不是因为长相,不是因为身份,不是因为财产,而是在剥去一切社会强加在一个人身上的属性后,因为他这个人本身。

季青不确定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好奇?困惑?关心?还是更私密、更个人的感情?她从没喜欢过什么人,也从没暗恋过谁,无法确定这是不是多巴胺在作祟。

初诊时,江天戈首次来到诊室。他坐在沙发上,修长的双腿委委屈屈蜷在一边。而自己看着他,视线始终环绕着他——这不只是因为合格的心理咨询师需要在咨询过程中时时刻刻关注来访者的状态,还因为自己想要看他。

季青从未如此关注一个人。这种感觉对她而言,既陌生又新鲜,一种全新的体验,即使存在移情的可能性,她也不愿现在为了规避将来的风险而结束现在的咨询。

至少,等她弄明白,江天戈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

*****

悠闲的假期譬如朝露,非常短暂易逝。江天戈上完离开前的最后一堂拳击课,拿着教练为他量身定做的训练日程表,包袱款款,又一次来到了影视城。

来接待的酒店经理是老熟人,办理完毕入住手续,笑容满面把江天戈一行人送到了上次入住的房间。

经理面上不显,心里对江天戈还是很有好感的。这家五星级酒店位于影视城,来来往往入住过的明星不少,大大小小各个咖位都有。上至天王巨星,下至入行新人,他们就没有没接待过的。虽然明星和团队往往会对狗仔抱以十万分的警惕之心,但他们常常会对酒店毫无提防,把酒店当成一个冷冰冰的设施而已。

酒店的主体及附属的建筑倒是真的冷冰冰,但酒店本身不是一个水泥钢筋浇筑的死物,它是活生生的,由无数人支撑运转的。它有眼睛,看得到住客在做什么;它有耳朵,听得到人们在说什么;它有嘴巴,只是为了保密而闭口不言。

譬如,监控室值夜的保安知道,打着好丈夫、好爸爸招牌的男星的房间夜里偷偷摸摸进过多少面孔不同的女人;定期打扫房间的清洁工知道,动辄大发敬业通稿的明星夜夜笙歌、日日party;随叫随到的服务员知道,镜头前温柔可亲、平易近人的女星在镜头后是如何尖酸刻薄、婊气冲天。

凡有接触,必留痕迹,没有人能够在世上踏雪无痕。

经理在这家酒店工作多年,见过的明星不知凡几,早已是揭画皮的熟练工,将来若是退休,也能出一本《我与明星那些年》的畅销书,满足大众的窥私欲。

在他看来,虽然江天戈有些冷冰冰不爱理人,对住处要求颇高,但从公事角度而言,他一不在酒店吸毒酗酒,二不故意刁难工作人员,三不找茬生事,简直是小天使;从私德角度来看,江天戈也算是合格——毕竟他从没往房间领过男男女女,垃圾桶里也从没出现使用过的避孕套。

经理把一行人送到房间后,告辞离开前几乎是以慈爱的目光看着江天戈:好孩子,可千万别被娱乐圈这大染缸毁了。

江天戈不明所以,只觉浑身一激灵。来不及细想,钱赋齐的声音响了起来:“大家辛苦一下,放完行李我们直接去片场。”

阿蓉疑惑地问道:“可是剧本不是还没定终稿吗?”

“那个现在不用管它,今天先去拍定妆照。阿蓉,你留在酒店收拾房间;小胖,你去拿东西,和我们一起去片场。”钱赋齐吩咐道。

“哦哦。”小胖对钱赋齐的指示无条件听从,立即转身开始准备。阿蓉心有疑虑,但也还是没有说什么。

江天戈双手抱臂站在一旁,看着大家忙忙碌碌,身旁站着同样无所事事的钱赋齐。

他没有扭头,嘴里轻声问道:“这个剧组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