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粉丝们到底在喜欢我什么。”

“她们所见的只是一个虚拟的形象,一个集体智慧的结晶。在经过无数人无数次的包装设计后,在一重又一重的滤镜美化后,在遥遥隔断远离的保镖屏幕后,她们所认识的江天戈,比哈哈镜的扭曲度更高。”

“她们为什么会喜欢我呢?明明有很多其他的明星可以选择,明明可以去做一些比追星更有意义的事。”

“我四体不勤,五音不全,演技不精,从不敬业。唱过的都是污染听力的口水歌,拍过的都是难以入目的烂片,除了爹妈给的一张脸外,别无优点。”

“我不值得这些情深义重。”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又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诊室保持着一贯高标准严要求的窗明几净,阳光大大咧咧、堂堂正正闯入室内。光线的斜射角度极为巧妙,将咨询师与客户分割在明暗两半的区域。

江天戈靠在沙发上,整个人陷进阴影中,不知是不是亮度的原因,看起来气质格外的低落阴郁。

他坐在那里,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语气却很平静,一句一句把心从胸腔剖出来,从白森森肋骨的环绕保护中取出,粗鲁地置于解剖台中央,沿着肌肉纹理切开,把那些深深扎根于血肉中、纠缠了无法入眠的夜晚的的痛苦,硬生生扯出来,暴尸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些痛苦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攀附到他的身上,在他某次的疲惫倦怠时趁虚而入,悄无声息生根发芽。它吸食着希望与欢乐,在他的每一次呼吸中不断茁壮成长,直到它的根须蔓延全身,将江天戈牢牢锁在无望的深渊。

江天戈不是没有向外发过求助信号,但都是毫无例外的落空。对于渴望一朝爆红的人,他的这些痛苦不过是一种“何不食肉糜”的矫情做作,无病呻/吟;对于大红大紫既得利益者,前方有着无数座金山要挖、无数乐子要找,早已麻木,没空自寻烦恼。江天戈只是人群一个莫名其妙的异类。

无人可倾诉,无人以援手,江天戈把如影随形的痛苦强行压抑,在平静的外表下翻滚发酵。但人不是酒坛,长久的发酵可以换来香醇美酒。发酵痛苦,换来的只是更多的痛苦。生的本能严词厉色,迫他朝着光明踽踽独行;死的本能却在耳边呢喃细语,诱他坠入黑暗一了百了。

季青坐在柔和的阳光中,专注地看着他,听着他略带生涩地将不见天日的纠结与痛苦说出。她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有些惊讶的。

很少有人能够真正面对自己,坦然地将不堪暴露人前,将伤口血淋林地展示于人。有时候即使在心理咨询师使尽万般手段、千般技巧后,咨询者也只是遮遮掩掩、欲说还休,留一个零碎散乱的故事交由咨询师去拼凑;或者将自己抽离在外,以第三人的视角诉说,竭力不去触碰。

在她眼中,江天戈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对任何可能的获救机会都不放过。即使只是一根漂过的稻草,也要伸手一试。但她不是救生员,即使她会游泳,但也不能把江天戈从水中拉出。

心理咨询的关键在于助人自助,在于对来访者的教育指导。就像是帮人减肥塑形的健身教练,无论客户因为肥胖而无法穿上心仪的裙子而多么痛不欲生,教练也只能传授知识、训练动作,不能亲自替客户在跑步机上运动、消耗脂肪。

大学时的心理学教授在课上说过,心理咨询师的立场始终中立,咨询的主要目的是帮助来访者自立,帮助来访者自我成长。咨询师应该是一根暂时性的拐杖,而不是永久性的植入假肢。

绝大部分来访者都是被过去囚住的人,他们囿于已经消逝的时光,肉体在此时,心却还在原地止步不前,被一层层的痛苦捆绑缠绕。

江天戈却被囚在当下。光鲜亮丽的明星身份于他而言,只是精美华丽的枷锁,外界的欢呼声愈大,枷锁绑得愈紧,入肉愈深。

名利是他的原罪。江天戈太过敏感,太不肯麻木,也太不肯假装自己值得这一切。他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始终清醒,看着一片花团锦簇下的尸骸累累。他背负着沉重的自罪感,孤独地在娱乐圈的泥淖中挣扎。

他所在的圈子太过封闭。看似事无不言,实则事都不言,除非被突如其来的外力揭开盖子,否则只展露一片华光异彩,姹紫嫣红。圈外人看不到壁垒森严的阶级之分,看不到明码标价的宽衣解带,看不到红男绿女的一夕之欢

压力一层一层叠加,从可有可无的小病小灾,变成了病入膏肓的附骨之蛆。江天戈找不到倾诉的途径,变成了一个语言功能完好的哑巴。

只有在诊室中,他才能够畅所欲言,肆意排出心中的脓毒。此时,季青不需要启发,不需要引导,她唯一要做的是倾听。

“像我这样的明星,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不会演戏,只是一个好看的摆设,脆弱无用。”

“粉丝们每次欢呼,我都在想,你们到底是在为谁欢呼?为团队精心打造的美好人设,还是为这保鲜期短暂的皮囊?”

“容颜易老,粉丝易散。现在看起来一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几年后大约只会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无数的代言,数不清的片约,人山人海的粉丝……似乎只有我在自寻烦恼,其他人都不亦乐乎。也是,大家只是寄生关系,他们吸够这一只的血,便可以带着经验,带着人脉,带着鼎鼎大名,寻求另一个寄主。”

“至于我,好一点的下场大约是在年老色衰后开一个不上不下的工作室,做一只趴在鲜嫩的肉体上吸血的臭虫;糟糕一点可能是踏遍全国的城乡结合部,勤勤恳恳走穴演出。更糟一点,也许是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烂成一滩令人作呕的腐肉。”

“曾经的粉丝一眼扫过新闻,可能只会想:哦,这个人我好像粉过。随后继续投入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中。”

话毕,江天戈笑了笑。弯起的嘴角有几分自嘲,眼中却毫无笑意。他抬眼看向季青,以为会看到不耐,会看到讽刺,没想到却直直撞入一片温软的浅棕色,柔柔地裹着他横冲直撞的视线。

季青的眸色很浅,阳光下有种无机质的冷冰冰感;但她的眼神很暖和,似乎在说:“没关系,我在听,这儿没有先入为主的判断,没有自作聪明的偏见,只有无条件的尊重,以及无条件的接纳。”

他有些狼狈地转开眼,盯着她身上暖色毛衣裙的细小绒毛,接着开口:

“曾经看到一个词,印象深刻,震耳欲聋——LastFuckableDay。我们这些所谓明星,大约只有两种状态:Fuckable,与NotFuckable。也许以为自己还被高高捧在云端,某一日忽然被弃之如履。观众不再想看到你,粉丝不再喜欢你,投资者不再绕着你转,一切热闹喧嚣都离你远去,留你一个人在原地愣怔。”

“对于女明星来说,上一部戏还是男主身边千娇百媚的爱人,下一部就成为男主慈祥唠叨的老妈。明明还是年轻貌美,忽然就不可Fuck。”

“至于男明星,便是忽然发现在所有的戏里,都不再有人和你谈恋爱。你不再是霸道皇帝,不再是霸道总裁,不再是霸道少爷,而是皇帝、总裁、少爷他爹、他伯、他叔叔,亦或是该被千刀万剐的反派。”

“朝不保夕。”

突如其来的FLOP好似天灾人祸,毫无预兆,无法预料,不可逆转。像是天降陨石,落点精准,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孤零零的前明星。

有的人为了抓住眼前的名利,急不可耐把热度变现,拼命地赶场轧戏,活像一只闲不下来的跳蚤,四处蹦跶。把睡眠时间压缩至勉强维持生存的程度,还要顺便给自己贴一张敬业的名号。拍摄的广告已铺满城市的大街小巷,参演的影视在无数大大小小的屏幕上播放,还在恨自己□□无术。

可有时名利像沙砾,握得越紧,流失得越快。过度曝光带来过度厌倦,疯狂地捞一把后迅速糊到地心。像一颗流星,只有眨眼的光芒,从此在大众的眼中销声匿迹。

结束了今天的咨询,或者说是单方面的倾诉后,江天戈起身和季青告别。出门前,他又想起什么,转身问季青:“我最近要去外地拍戏,可能有一段时间都无法过来诊室咨询。我们可以通过电话联系、远程咨询吗?”

季青想了想,点了点头:“可以的。只是不知道你在什么时候方便联系?”

江天戈思索了一下,回道:“每周五的晚上八点可以吗?如果当天要拍夜戏的话,我会提前发信息给你。”

季青没有异议:“行,如果我到时候有事的话,也会提前通知你一声。”

“那季医生,我们电话再见。”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