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江知宴给楚修打电话报备行程,楚修一听他要去周家,自然不同意,江知宴试图说服:“我必须让闻鹤西和周嘉洛见最后一面,否则我会良心不安的。”

“我明白,”楚修说,“可是周家对你来说实在太危险了,周嘉洛他妈现在对你的恨意恐怕比孔瑛还要深,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来谁都说不准。”他顿了顿,“这样吧,白天我有工作走不开,等我下班陪你一起去,好吗?”

“周嘉洛他妈就算想对我怎么样,也不会选在她家里啊,她又不傻。”江知宴退一步,“如果你实在不放心的话,我让温润陪我一起去,这样总行了吧?”

楚修沉默两秒,同意了:“好吧,一定要保持警惕,随时和我保持联系。”

“知道了,”江知宴说,“放心吧。”

但是江知宴并没有给温润打电话。

一个男的,因为害怕,让一个女生陪着,也太跌面了。

而且,温润是闻鹤西的闺蜜,对闻鹤西一定特别了解,江知宴怕穿帮,所以才推三阻四不想和温润见面,怎么可能主动往枪口上撞。

江知宴把昨天楚修给他买的、还没来得及往衣柜里归置的衣服全堆在床上,找出那套黑色小西装。

套上打底白T,穿上小西装,换上小白鞋,再简单不过的黑白配,穿成这样去见逝者应该还算合适。

出门打车,报上庄舒容告诉他的地址,等出租车上路,江知宴突然开始忐忑起来。

他不怕庄舒容,他担心自己见到周嘉洛会像昨天那样失控。还有,会见到周海鸿吗?

十点,出租车停在周家大门口。

一下车,江知宴惊讶地发现,这个地方他好像来过。

稀稀落落的独栋别墅,高大茂密的林木……这不就是几天前孔瑛关押他的那栋别墅所在的地方吗?!孔瑛和周海鸿是邻居?

卧槽,江知宴有点惊了。

不会碰上孔瑛吧?

这么想着,他急忙去按门铃。

“哪位?”

“闻鹤西。”

“咔哒”一声,门锁自动开了,江知宴推门进去,径自往里走,一直走进客厅,看见庄舒容。

她穿着一袭黑色长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表情却一片空白,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跟昨天那个疾言厉色、恨不得掐死他的女人判若两人。

而且,偌大的房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得诡异,像极了恐怖电影里的鬼宅。

江知宴试图开口打破寂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徒劳地闭上。

“跟我来。”庄舒容冷冰冰地丢下这一句,转身上楼。

江知宴默默跟着,拾阶而上,鞋底敲击大理石台阶的声音听得他心慌慌。

到了二楼,穿过走廊,来到尽头,庄舒容推门进去,江知宴深吸几口气,攥着拳头走进去。

房间很大,落地窗朝南,阳光正好照进来,。

风吹起白色纱帘,忽长忽短的光偶尔能洒到床上。

床上躺着周嘉洛。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西装,端正地平躺在纯白的床单上,面容沉静,像童话里睡着的王子。

江知宴站在床边,怔怔地盯着周嘉洛的脸,胸腔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不像昨天那样痛彻心扉。

庄舒容的视线同样固定在周嘉洛身上,她忽然开口,话音轻柔,生怕惊扰了谁似的。

“昨天,嘉洛在手术室里抢救的那三个小时,是我这一生中最漫长、最煎熬的三个小时,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他的命,可老天爷却不给我这个机会。”

“医生出来的时候,不等他开口,从他的脸色我就看出来,嘉洛怕是不好了。脸面和自尊我都不要了,我跪下来,不停地朝医生磕头,求他救救我的儿子。”

眼泪悄然滑落,庄舒容微微仰起头,让泪流进鬓发里。

“可医生说,我的嘉洛活不成了,就算有匹配的心脏,手术也没法做了。他说嘉洛还有一口气,让我进去见他最后一面。我像个疯子一样冲进手术室,嘉洛静静地躺在那里,嘴唇微微动着,我把耳朵贴到他嘴边,听到他一声一声地叫着你的名字,鹤西,鹤西……”

庄舒容蓦地笑起来,她偏头看向“闻鹤西”,眼里翻滚的怨恨让江知宴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把他害成这样,可他临死之前还惦记着你。你知道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他求我原谅你,不要为难你……闻鹤西,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让我儿子豁出命去爱你?你不配!你不配得到嘉洛的爱!”

庄舒容早已没了方才冷傲高贵的仪态,她变得歇斯底里,斑驳的泪痕弄花了精致的妆容,让她显得越发癫狂。

“我恨你!我恨不得杀了你给我儿子陪葬!可是……可是我答应了嘉洛,绝不会动你,我不能让他失望,我不能……”

庄舒容被激烈的情绪烧干了力气,她坐到床边,伸手去抚摸周嘉洛的脸,可她的手抖得厉害,在碰到周嘉洛苍白的皮肤前又收了回来。

她沉默着,克制着,平复着,良久,她站起来,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模样。

她看着“闻鹤西”,说:“今天叫你过来,只是为了满足嘉洛的愿望,让他见你最后一面,好安心上路。我允许你单独和他待十分钟,然后滚出我家,永远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说完,庄舒容径自离开。

房间里只剩“闻鹤西”和“睡着”的周嘉洛,还有阳光和微风。

江知宴缓缓靠近,坐到床边,然后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周嘉洛的手。

他的手那么凉,就好像十五岁那年妈妈的手。

一瞬间,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闻鹤西的悲伤和江知宴的悲伤重叠在一起,分不清,道不明,江知宴恍惚觉得,闻鹤西也在这具身体里,和他共享着喜怒哀乐。

江知宴就这么静静地坐了十分钟,一句话也没说。

佣人来敲门,请他离开,江知宴点点头,看着周嘉洛轻声说:“祝你和闻鹤西有一个幸福美满的来生,一路走好。”

下了楼,客厅里空荡荡的,庄舒容不在。

江知宴没有停留,径自离开。

刚出周家大门,手机响起来。

是楚修。

“喂,修哥。”江知宴接听。

“你还好吗?”楚修问。

“我没事,”江知宴说,“我刚从周家出来,正准备回家。”

“周嘉洛他妈没有为难你吧?”楚修又问。

“没有,她……”江知宴顿了下,“她也挺可怜的。”

楚修说:“到家给我打电话。”

江知宴“嗯”了声,挂了电话。

他看着空荡荡的马路,有点发愁,这里这么偏僻,怎么打车啊?

只能碰碰运气了,他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暗自惴惴,祈祷着千万不要碰上孔瑛或者闻鹿南。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没走多远,一辆高级轿车停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路。

江知宴心里“咯噔”一声,正要往旁边躲,就看见从后座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男人用不太确定地语气喊了一声:“鹤西?”

江知宴一眼就认出来,这个男人正是闻鹤西的亲生父亲周海鸿,楚修给他看过周海鸿的照片。

真人比照片看起来年轻些,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相貌俊朗,身材挺拔,丝毫没有中年男人的臃肿衰颓。

“周叔叔。”江知宴乖巧地喊了一声。

周海鸿走近,目光黏在他脸上:“五六年没见,我差点没认出来你。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了。”

这话说得让江知宴不知道该怎么接。

周海鸿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他还记得蒋梦蝶的样子?

记得一个去世近二十年的人的模样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赤-裸的注视让江知宴觉得不舒服,他没话找话:“我刚看完嘉洛出来,周叔叔节哀顺变。”

周海鸿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嘴角:“他病了这么些年,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江知宴怀疑自己看错听错了。

他刚才是笑了吗?这是一个父亲该说的话吗?

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突然死了,他竟然说“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完全听不出丝毫悲伤的意思。

未免太冷血了吧?

“你去哪儿?”周海鸿说,“我送你。”

“不用了,”江知宴毫不犹豫地拒绝,“我打车就行,不耽误您宝贵的时间了。”

“这里很难打到车的,我也正不想回家,家里压抑地喘不过气。”说着,周海鸿不容拒绝地抓住了江知宴的手腕,“走吧,上车。”

江知宴被塞进副驾,周海鸿让司机下车,亲自开车,调头,驶离别墅区。

“离开闻家这几年,你都是怎么过的?”周海鸿问。

江知宴答:“我去S市读了大学,毕业后回来,没正经上过几天班,就浑浑噩噩地混着。”

周海鸿问:“现在呢?也没工作吗?”

江知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还是如实说:“去年车祸后,我在医院躺了十个月,前段时间刚醒,身体还在恢复期。我和嘉洛一起出的车祸,周叔叔忘了吗?”

周海鸿“喔”了一声,笑着说:“我确实忘了,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他偏头瞟江知宴一眼,“你和嘉洛当时在谈恋爱,是吗?”

江知宴沉默两秒,说:“是。”

“现在呢?”周海鸿问,“你还爱着嘉洛吗?”

周海鸿的提问让江知宴摸不着头脑。

面对儿子的同性恋对象,庄舒容那种态度才是正常的,而周海鸿却像在谈论一件稀松平常的、与他无关的事一样,这实在太诡异了。

“嘉洛已经死了,我不想再说这个。”江知宴避而不答,“周叔叔,我有点累,可以睡一会儿吗?”

周海鸿说:“好,你睡吧。”

江知宴靠着椅背闭上眼睛,偏头朝着窗外,这样就可以不用和周海鸿说话了。

刚驶进市区,江知宴就以要见朋友为由提出下车。

周海鸿把车停到路边,趁江知宴解安全带的时候递过来一张名片:“拿着,等身体养好了联系我,叔叔给你安排个好工作。”

江知宴接过来,道了声谢,推门下车。

做戏做全套,他掏出手机,装作打电话的样子,直到看见周海鸿的车从旁边驶过去,他才放下手机,松了口气。

周海鸿给他的感觉很奇怪。

周嘉洛的死对他来说好像无动于衷,他甚至嫌家里气氛压抑,找借口逃避。

手里的名片上写着:飞达集团董事长,周海鸿。

地位显赫,却活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这样的人生,真的会幸福吗?

江知宴随手把名片扔回了垃圾桶里。

如果说之前他还残存着一点要帮闻鹤西认爸爸的想法,那么在见到周海鸿之后,这点残念顷刻便不复存在了。

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父亲,认他干屁。

江知宴突然就想老爸了。

他掏出手机,熟练地按下一串号码,把手机放在耳边,紧张地等待接通。

“嘟——嘟——嘟——喂?”

“咳,你好,请问是江春声先生吗?”江知宴紧张得声音发抖。

“我是,”老爸的声音和记忆里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你那位?”

江知宴信口胡诌:“我是中-国-人-寿的工作人员,请问您需要买保险吗?”

“不买。”然后利落地挂了。

江知宴不贪心,能听听老爸的声音就满足了。

楚修说了,等五一长假带他回F市,到时候就能见到老爸了,这是江知宴目前最期待的一件事,真想让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三天后,周嘉洛的葬礼举行。

等葬礼结束,亲友们陆续离开墓园,江知宴才从车上下来,他穿着黑西装,手里拿着一束白菊,独自朝墓园走去,楚修在车里等他。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微风和煦。

墓园背靠着一座矮山,山上种满绿树,盎然绿意里还盛放着鲜妍的花朵,空气里都是芬芳的味道。

周嘉洛的墓碑前也堆满了鲜花。

江知宴弯腰把手里的白菊放上去,看着墓碑上那张年轻鲜活的照片,心口酸疼,却已经不会掉眼泪了。

周嘉洛死了,残存在这具身体里的记忆也跟着死了,往后,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属于江知宴,不会再被闻鹤西影响和掌控。

周嘉洛和闻鹤西的故事,至此终结。

江知宴朝着墓碑深深鞠了一躬,低声说:“对不起……再见。”

鞠躬的姿势维持了好一会儿,他直起身来,最后看一眼周嘉洛的照片,转身离开。

墓园离市区很远,半路上,天气突然转阴,很快就下起了毛毛细雨。

已经进入四月,B市将迎来短暂的雨季,等雨季结束,夏天就来了。

“我不喜欢下雨,”江知宴看着来回摆动的雨刷,“一下雨心情就会变差。”

楚修笑着说:“下雨天最适合吃火锅了。”

江知宴眼睛一亮:“你怎么这么了解我?我想吃火锅,我们去吃火锅吧!”

楚修说:“但你不能吃辣,只能吃清汤锅。”

江知宴兴高采烈:“清汤就清汤,我要吃肉,我现在就已经馋得流口水了。”

楚修笑着说:“没出息。”

回到市区,去火锅店一顿胡吃海塞,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天也黑透了。

雨洗过的空气格外清新,江知宴开着车窗吹凉风,有点陶醉,手机响了都没听见,楚修提醒他接电话,他掏出手机一看,是温润打来的。

温润说,庄舒容自杀了。

葬礼结束后,回到家,庄舒容把自己锁在周嘉洛的房间里,用刀刺穿了喉管,残忍又决绝,不给自己任何活下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