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仁慈医院大门口的马路边,楚修坐在车里抽烟。

这几天他的烟瘾突然大起来,一闲下来就想来一根。

暮色四合,天光黯淡。

大部分情况下,黄昏是楚修一天中最沉静的时候,心仿佛跟着太阳一起沉落了下去。

今天他的心却沉不下去。

因为楚珩。

中午吃饭时,楚珩提出要和他妈结婚,楚修当即激烈反对,然而楚珩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去:“这是我和你妈的事,你有知情权,但没有决策权。”

唐秀懿却意外地冷静,她说:“我会认真考虑的。”

楚修不明白这样荒谬的提议有什么好考虑的,离开餐厅后,他在车上问唐秀懿:“你为什么不直接拒绝他?”

唐秀懿回答:“那样太不礼貌。”

楚修发火:“你跟他讲什么礼貌!他根本不配!”

唐秀懿目光温柔地看着儿子:“楚修,你已经24岁了,不该再这样幼稚地和人置气,对人对事都成熟一点,好吗?”

楚修自认为比一般人要成熟得多,没想到在他妈眼里,他为人处事很幼稚。

突然响起的铃声打断了楚修的思绪。

来电显示是江知宴——他把手机号和微信的备注都从“闻鹤西”改成了“江知宴”。

“喂。”楚修接听,一抬眼,看见江知宴正站在不远处。

“修哥,”江知宴说,“你在哪儿?”

楚修推门下车,挥着手大声说:“这儿呢!”

江知宴闻声看过来,挂了电话往这边走。

等人走近了,楚修看见他左脸红色的指印和不太明显的浮肿,脖子的皮肤也泛着红。

“谁打你了?”楚修沉声问。

“周嘉洛他妈,”江知宴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语无伦次地说,“她把周嘉洛受伤和发病都怪在了闻鹤西头上,所以……她打我我也不敢还手,周嘉洛大概是受了刺激,突然就倒地上不省人事了。医生冲进来把他推走了,我想确定他没事了再走,可他妈不让,又哭又喊地把我赶了出来。”江知宴抬头看向楚修,眼底写满惊惶,“修哥,万一周嘉洛……我有点害怕。”

楚修想也没想,伸手就把江知宴拽进了怀里。

“别怕,”楚修轻轻地拍打着他瘦削的脊背,低声安慰,“他一定会没事的。”

此刻的江知宴最需要的就是一个依靠。

18岁的男孩子,大多外强中干,用虚假的坚强包裹不愿示人的脆弱,倔强地不肯向这个世界低头,只有面对最亲近信赖的人时才会展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即使失忆了,在江知宴的潜意识里,楚修依旧是那个最特殊的存在。

安慰生效,江知宴很快平复下来,又觉得刚才惊慌失措的样子有些丢脸,他斜靠在路灯柱子上,扭捏地低着头盯着地面,不好意思面对楚修。

天还没黑,路灯却已经亮起来,在地面投下一团模糊的阴影。

楚修上下打量眼前人,微笑着说:“你穿我的衣服还挺好看的。”

“人长得帅,穿什么都好看。”江知宴小声嘟囔。

楚修走近一步,径自伸手把被庄舒容扯出一半的毛衣下摆塞进江知宴的裤腰里,说:“就是有点不太合身,走吧,我带你买衣服去。”

“我、我自己来。”江知宴胡乱塞了两下,说:“我还想剪个头。”

楚修扫一眼他头上戴的棒球帽,勾了下唇角,说:“这顶棒球帽还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也是唯一的生日礼物。

男生都不太把生日当回事,楚修从小到大就没正正经经过过一回生日。

二十岁生日那天,楚修和江知宴在学校南门的夜市吃炒冰,唐秀懿打电话过来祝他生日快乐,楚修笑着说:“我都忘了今天是我生日了。”

等他挂了电话,江知宴问:“你今天生日啊?”

楚修佯装失望:“一张床上睡了两年,你他妈连我生日是哪天都不知道?”

邻桌的女生们露出迷之微笑,江知宴瞬间炸毛,压低声音说:“靠,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谁跟你睡一张床了,明明是上下铺好吗!”

楚修摇头叹气:“总之我对你很失望。”

江知宴自知理亏,丢下一句“你等着”,站起来跑走了。

等了五分钟,炒冰吃完了,楚修正想喊老板结账,脑袋上突然扣了一顶帽子,江知宴坐他旁边,说:“生日礼物。我可倾家荡产了啊,你别挑我理了。”

楚修摘下帽子看了看,笑着说:“请问你家产多少?”

江知宴说:“二十。”

楚修:“……”

江知宴又说:“后半个月你养我。”

楚修咬牙切齿:“你大爷的。”

路边摊二十块一顶的棒球帽,楚修从20岁戴到24岁,已经洗褪色了,却还舍不得扔。

楚修拉回思绪,说:“上车吧。”

江知宴坐上副驾,等楚修上了车,他说:“修哥,我想去B大看看。”

楚修系安全带:“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B大?”

江知宴说:“我今天坐车去医院的时候,看着街上那些高楼大厦,隐隐地有点熟悉感。我就想,如果去以前生活过的地方看看,说不定对我找回记忆有帮助。”

楚修点头:“有道理。买完衣服就去学校吧,还可以顺便逛逛南门夜市。”

汽车上路,楚修让江知宴给唐秀懿打电话,说不回家吃晚饭了,江知宴顺便把唐秀懿的手机号存到自己手机上,又通过通讯录好友加了微信。

先去商场买衣服,春装夏装一起买,江知宴看着吊牌上标的价格直咋舌,楚修却浑不在意,只要江知宴穿着合身好看,他就直接让导购小姐包起来。

衣服、裤子、鞋子还有各种零碎买了一大堆,从商场出来的时候,两个人手上都提满了购物袋。

上了车,江知宴说:“这些钱算我借你的,等我挣了钱就还你。”

楚修笑着点头:“好啊。”

江知宴问:“一共花了多少?”

楚修掏出手机瞄一眼:“两万五千八百六十六,零头给你抹了,算两万五吧。”

“这么多?!”江知宴的心在滴血,“六年后的物价也太贵了吧!”

楚修存心逗他:“不着急,慢慢还。”

“哥,我能把这些衣服拿去退了吗?”江知宴眼巴巴地看着他,“我穿你的衣服就挺好。”

楚修忍着笑说:“吊牌都剪了,怎么能退呢。”

江知宴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窝在座位里不说话了。

到了理发店,先洗头,洗完头,江知宴坐到镜子前,听楚修对理发师说:“不用烫也不用染,只用把头发剪短就好了,具体怎么剪我告诉你。”

到底是谁剪头发啊?江知宴腹诽,怎么都不问问我的意见?虽然楚修说的正是他想说的。

等理发师上了手,楚修就站在旁边指挥,刘海怎么剪,鬓角怎么修,后脑勺怎么推,安排得明明白白。

江知宴眼见着理发师脸上的笑越来越勉强,他生怕楚修被人撵出去,偏偏楚修一点眼力见没有,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被讨厌了。

等头发剪好,楚修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了下头:“剪得不错。”

江知宴清楚地听见理发师松了口气,他不由心疼理发师三秒钟,遇见楚修这么龟毛的客人实在是太不幸了。

不过,头发确实剪得很成功。

等洗完再吹干,江知宴看着镜子里的人,觉得这张脸当得起“盛世美颜”这四个字,绝了都。

付钱的时候,江知宴再次受到了惊吓,简简单单剪个头竟然要两百块,他还以为二十就够了。

天啊,现在的物价好疯狂。

上了车,江知宴忍不住吐槽:“刚才剪头发的时候,你怎么突然事儿事儿的?”

楚修说:“剪头发的时候必须清楚明白地说出你的要求,否则理发师永远剪不出你想要的效果。”

江知宴笑着说:“我觉得刚才那个理发师肯定把你拉黑名单里了。”

楚修耸肩:“无所谓。”

到B大的时候已经八点多。

他们先去南门夜市吃东西,两个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夜市超级热闹,人潮一直从街头汹涌到街尾,街两边有店铺也有路边摊,卖的东西五花八门,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当然最多的还是吃的,浓郁的食物香气弥漫在空气里,杂粮煎饼、米线、烤肉、酱香饼、章鱼小丸子、炒粉……可惜的是,这些江知宴通通不能吃。

楚修给江知宴买了杯西米露和一个烤番薯,他自己则是鸡汤米线配烤串。

江知宴闻着香味,口水都快下来了:“修哥,你不觉得自己很残忍吗?”

楚修说:“想吃好吃的,就赶紧把身体养好。”

江知宴舔舔嘴唇:“让我喝口汤行吗?就一口。”

楚修低头笑了笑,用塑料小勺舀了一口米线汤,然后用筷子把汤里的香菜挑出去,又低头吹了吹,这才把小勺递到江知宴嘴边。

“张嘴。”楚修说。

江知宴乖乖张嘴:“啊——”

一小口香浓的米线汤下肚,江知宴的五脏庙敲起锣打起鼓,想要更多,但他知道,楚修肯定不会给他吃的,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楚修吃香喝辣,然后可怜巴巴地喝着清淡的西米露啃着甜到发腻的番薯。

吃饱了,他们沿街往校门口走。

两个人帅得各有千秋,即使走在人堆里也十分扎眼,遭到了女生们的强势围观,甚至还有大胆偷拍的。

棒球帽落在了车上,楚修直接买了两顶新的,一人头上扣一顶,帽檐洒下的阴影遮住大半张脸。

到了南门,直接进去,路宽敞了,人也少了。

江知宴呼口气,楚修问:“累不累?”

“不累,”江知宴说,“你别老把我当病人,我已经好多了。”

一边往里走,楚修一边向江知宴介绍:“这几栋是老师们住的宿舍楼,以前我们还去杨老师家里吃过饭……那一排是社团活动室,你是骑行社的,我是摄影社的……那个是荷花池,夏天荷花盛开的时候,特别漂亮……那个是五食堂,饭菜特别难吃,我们很少来……那边挨着的几栋都是宿舍楼,大学四年我们搬了三次宿舍……”

学校很大,逛到图书馆的时候江知宴就有些吃不消了。

图书馆临湖而建,湖边摆着许多长凳,两个人坐下来休息,江知宴摘下帽子,凉风拂面,湖光月色,令人心旷神怡。

“真美啊。”江知宴感叹。

“看见图书馆后面的小树林了吗?”楚修抬手一指,“那里是情侣们的约会圣地,”

江知宴笑着说:“你以前指定没少往小树林里钻吧?”

楚修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那是异性恋的地盘,而我是同性恋。”

他说话时的热气洒在江知宴耳朵上,痒痒的,江知宴抬手搓了搓耳垂,笑着说:“靠,你不说我都忘了这茬了。”

楚修偏头看着他:“有想起什么吗?”

江知宴摇摇头:“没有。”他有些丧气,“看来这个办法没什么用。”

楚修安慰他:“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不要勉强,就当删档重来了,而且你忘记的那些事我都记得,想知道什么问我就好。”

江知宴也偏头看过来,笑着说:“幸好有你在,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楚修的心跳突然失了节奏。

湖水一般纯澈清透的眼眸里,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赖,恍惚间,楚修仿佛穿越时光回到了大学时代。

初夏的午后,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湖边的长椅上,楚修坐着,手里捧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江知宴则躺着,头枕着楚修的大腿,脸上扣着本书遮太阳,一条腿垂在地上,一条腿搭在椅背上。

书举着,却没看,楚修的目光垂落向下——盖在江知宴脸上的书滑下去了一点,眉眼露出来,又长又密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每一次轻颤,仿佛都搔在楚修的少男心上,让他蠢蠢欲动。

当年的楚修什么都没做,现在的楚修……依旧什么都做不了,他强迫自己挪开眼,将目光投向洒满月光的湖面,低声说:“再坐一会儿就回家吧。”

江知宴“嗯”了一声,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掏出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接听:“喂?温润。”

“鹤西,”温润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刚刚得到消息,周嘉洛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