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宴疑惑地看着面前表情僵硬的陌生男人,艰难地重复方才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楚修却再次无视了他的提问,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病房里又剩下江知宴一个人了。

他迷茫得要死,从醒来到现在,他一直在回答别人的问题——护士、医生,还有刚才的帅哥——可是却没人回答他。

他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

老爸呢?

高考成绩出来了没有?

火影更新了吗?

他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记忆缺失了一部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一用力去回忆脑袋就针扎似的疼,只好暂时放弃。

想下床走走,可四肢好像僵死了,根本不听使唤,江知宴只好继续躺着,先活动活动脖子。

没过多久,病房门又被推开,方才来去匆匆的帅哥领着几个医生又回来了。

为首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秃头医生,他笑眯眯地对江知宴说要做几项检查,两个年轻的实习医生过来推病床,江知宴情急地抓住了楚修的衣角:“帅哥,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楚修无情地拒绝了他:“做完检查再说吧。”

江知宴躺在病床上被推走了,楚修在后头跟着。

做了几项脑部相关的检查后,楚修跟着秃头医生去了办公室,江知宴则被推回了病房。

他刚醒,精神本就不济,经过这一番折腾,电量耗尽,彻底歇菜,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楚修回来,见他睡着了,就安静地在病床边坐着,没有打扰。

阳春三月,春光明媚。

窗户开着,风送进来清淡的花香。

楚修注视着病床上酣睡的人,听着他徐缓的呼吸声,思绪倏地飘回十个月前。

那一天,是楚修一直不敢回忆的噩梦。

他和江知宴乘坐的那辆出租车,因为前轮爆胎导致失控,越过中心线冲进相向车道,和一辆轿车相撞后引发连环车祸。

江知宴颈椎折断并刺穿颈动脉,当场死亡。

热血喷了楚修满脸,从那天起,他患上了严重的晕血症,见血就晕。

车祸发生时,出租车就紧跟在闻鹤西乘坐的车后面,闻鹤西没能幸免,因为脑神经受损变成了植物人,当时医生说他可能永远都不会醒来,除非奇迹发生。

楚修是最幸运的,他只受了几处轻伤。

然而精神却遭到重创。

来时是好端端的三个人,回国时,最好的哥们儿烧成了灰装进了骨灰盒里,即将分手的男友变成了植物人。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

如果他没有让出租车司机追车,车祸就不会发生,江知宴就不会死,闻鹤西也不会生不如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出国前购买了境外旅行意外险,江知宴意外身故,得到了20万赔偿金。

楚修拿着这20万,加上自己东拼西凑来的5万块钱,带着江知宴的骨灰回到了他的家乡F市。

大二暑假,楚修曾跟着江知宴去F市玩过半个月,当时就住在江知宴家里。

江知宴和楚修一样,都是单亲家庭,楚修只有妈,江知宴只有爸。

楚修被他妈一手抚养长大,从出生起就没有父亲,不知在哪,不知死活,也不能问,一问就是戳他妈心窝,势必要伤心一场。

江知宴的父母在他初中时离婚,离婚后没多久,他妈就因为乳腺癌晚期去世了,这才知道,原来他妈是不想拖累他们父子,所以才瞒着病情和他爸离婚。

江知宴和楚修之所以能在同宿舍六个人中迅速选中彼此成为好朋友,大概就是因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吧。

楚修抵达F市,江知宴的父亲江春声亲自来火车站接的他。

看着这张和江知宴有五分相像的脸,楚修心中大恸,在人潮熙攘的火车站痛哭失声,不住地说着对不起。

江春声抱住了他。

不到五十岁的男人,头发却已经灰了大半,身材高大却不挺拔,有些瘦骨嶙峋,但他的怀抱依旧结实温暖。

有生以来,楚修第一次得到“父亲”的拥抱,百感交集,哭声沙哑。

江春声就这么一直抱着他,直到楚修平复下来才放手。

“没事了,孩子。”江春声给楚修擦眼泪,微微叹息,“人各有命,命最不讲理[注]。伤心过后,日子总还是要接着过的。”

楚修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

他把装着骨灰盒的背包交给江春声,哑声说:“知宴在里面。”

江春声接过去,紧紧抱在怀里,低头看着。

过了好久,他才抬头,看着楚修说:“陪我去一趟小潺涧吧。”

小潺涧是郊外的一条野河。

江知宴小时候,每逢周末,江春声都会带着老婆孩子去小潺涧玩,春夏秋冬各有景致,这里有他们一家最美好的回忆。

夏河汹涌,水流湍急。

日光泼洒在粼粼的水面上,细碎的阳光在浪尖跳舞。

水边的芦苇抽出穗子,随风摆荡,沙沙有声。

这样美好的光景,江知宴却再也看不到了。

楚修和江春声并肩站在小桥上,将江知宴的骨灰一把一把撒出去,飘进风里,落进水里,随着水流漂漂荡荡,向着未知的远方。

撒完骨灰,他们回到市里。

江家和记忆中没什么不同,还是那些家具摆设,只不过墙上多了一张江知宴的遗照。

江春声让楚修在家里住一晚再走,楚修却没有勇气留下来,他偷摸把银-行-卡塞到桌布下面,就以要回去上班为由离开了。

江春声开车把他送到火车站。

分别时,江春声主动抱了楚修一下,什么都没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上了火车,楚修给江春声发了条短信:[叔叔,桌布下面有一张银-行-卡,里面有25万,是知宴的保险赔偿金。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儿子,我替知宴孝敬您。不管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

回到B市后,楚修终于被内疚和自责击垮,一蹶不振。

他辞去了工作,退掉了房子,搬回家里和他妈一起住。

唐秀懿眼见着儿子吃不下睡不着,一天比一天萎靡颓废,脸也瘦脱了相,可是怎么劝都没用,她既着急又伤心。

冬天的时候,唐秀懿积郁成疾,生了一场大病。

为了照顾她,楚修逼着自己振作起来,走出阴霾,将往事埋藏,重新开始努力生活。

唐秀懿病好后,楚修找了一份新工作,他成了工作狂,除了吃喝拉撒,全部的时间都耗在工作上。

当然,付出的多,回报也丰厚,只用了三个月时间,他就升到了部门经理的位置,有人心服口服,也有人嫉妒毁谤,说他是靠脸上位,走了总经理的“后门”。

春节的时候,楚修丢下亲妈,去F市和江春声一起过年。

才过了半年多,江春声看上去却像老了好几岁,丧妻丧子的沉重打击让这个男人迅速地衰败下去,活着于他来说,只是活着而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离开那天,楚修独自去了小潺涧,在当初撒骨灰的那座小石桥上坐了大半天。

冬河枯竭,芦苇残败,草木萧黄,满目荒凉。

日暮时分,楚修踩着血色夕阳离开。

他用小石头把一张照片压在了石桥上。

照片上,两个朝气蓬勃的英俊少年,穿着球衣,大汗淋漓,搂着彼此的肩,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回程的飞机降落在B市,楚修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医院。

从出事到现在,这是他第二次来医院看闻鹤西。

闻鹤西的家人不在,只有护工在照顾他。

楚修和闻鹤西在一起半年多,对他的了解却少得可怜,闻鹤西从来不会说起家里的事,楚修也没兴趣问,只知道他是个富二代。

把闻鹤西从泰国带回来那天,楚修在医院见到了他的家人,一个打扮雍容、很有气场的中年女人,并从一个自称是闻鹤西“闺蜜”的女孩子口中听了几句闲言碎语,这才知道,原来在光鲜靓丽的外表下,闻鹤西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楚修同情他,怜悯他,然后自私地退出了闻鹤西的生活,他一个平头百姓,不愿意也没有资格参与那些豪门恩怨。

可是,逃避可耻且无用,时隔半年多,楚修终于鼓起勇气来看望闻鹤西。

护工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大姐,问他是闻鹤西的谁,楚修沉默片刻,回答:“前男友。”

护工并未表现出惊讶,大概对闻鹤西的事早已有所耳闻。护工说,已经快一个月没有人来看过闻鹤西了,他被扔在医院自生自灭,护工还说,如果闻鹤西躺满一年还不醒的话,他就要被执行安乐死。

从那以后,只要有时间,楚修就会去医院陪闻鹤西,他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念书给闻鹤西听,断断续续地念完了一整本《追风筝的人》,楚修记得闻鹤西说过,这是他最喜欢的书。

江春声说得对,人各有命,命最不讲理。

当初医生说,除非奇迹发生,闻鹤西很可能永远不会醒来。

没想到,奇迹真的发生了。

昏迷整整十个月后,闻鹤西突然苏醒了。

可是,楚修还来不及高兴,就被闻鹤西两句话给弄懵了。

闻鹤西失忆了,不记得他是谁。

闻鹤西说,他是江知宴。

可是,江知宴早已经死了,烧成灰,洒进了小潺涧。

而刚才的检查结果显示,闻鹤西的脑损伤已经修复,他痊愈了,再疗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

至于记忆错乱的问题,医生无法给出医学解释,还开玩笑说:“这大概是一桩灵异事件。”

“灵异事件啊……”楚修喃喃自语,他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闻鹤西苍白的脸颊,“知宴,真的是你吗?”

只是念出这个名字,楚修就已经热泪盈眶。

“江知宴,如果你真的能回来……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