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痛,不哀伤无助,没有屈辱,没有挣扎,做一个高贵的死人。一只手仿佛获得独立生命,自作主张轻轻拉开抽屉,然后在抽屉里轻轻摸索。

 指尖碰到一个冰凉的金属,轻触刀尖,有一点刺痛,如果真的刺进身体,那种痛应该不会比心痛更难忍受吧?

 门轻轻打开,凌晨吓了一跳,手指急忙抽出,指尖微微觉得一痛。曾杰看见凌晨紧张的表情,有点奇怪,然后看到打开的抽屉和凌晨慢慢握紧的手。

 他走到床前,看到抽屉里静静躺着的刺眼的水果刀。握住凌晨的手,掰开手指,看到指尖的一滴血。曾杰慢慢抓紧凌晨的手,两只手握紧凌晨的受伤的,慢慢在凌晨床边坐下,想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只是眼睛慢慢地红了。

 曾杰这个年纪的男人,是不会落泪的,人到了一定年纪,眼泪不会再引起同情与怜惜,只会增加厌恶与不屑,曾杰是不可能哭的,可是那眼睛里忽然多出来的一根根的血丝,涨红的鼻子耳朵,含在眼眶的半滴泪,那忍耐得万分辛苦所以开不得口的表情,在一刹那儿,击穿凌晨,他所有的忍耐与克制终于变成泪水落了下来。

 ***曾杰抓着凌晨那只手,仿佛在给予一个拥抱,又仿佛在寻求安慰。许久,他伸出手指,给凌晨刮去眼角的一滴泪,勉强微笑:“开会,来晚了。”凌晨眼睛看着表:“这么晚,来干什么?”曾杰微笑:“看你一眼。”

 或者十年以后,所有爱意不过是过眼烟云,可是此时此刻,曾杰对凌晨,是明明白白毫无疑问的爱。凌晨苦涩地微笑:“真是…”真是傻,可是说出来,这话未免太象打情骂俏了,凌晨只得住口,半晌,凌晨叹口气:“尘满面。”

 曾杰道:“我还认识你。”凌晨笑了,然后伸手给曾杰揉揉眼睛,那双微笑着的眼睛,一闭上,就有一点泪花挤了出来,凌晨慢慢给曾杰擦干,轻声地:“如果我真的死了,你可要快一点把我忘掉。”

 曾杰想了想:“呜,小家伙,你贵姓?”凌晨笑,悲怆地。第二天,曾杰一早过到医院来,会同医生一起围着凌晨做检查。凌晨瞪着大眼睛,茫然地回应所有关于:“有知觉吗?”的应答。良久,医生终于站起身来,在凌晨的床头,就缓缓地摇摇头。曾杰送医生出去,谈了很久,进来看到凌晨忽然转开头去。凌晨早已知道结果,可是现在心中还是有一团火在烧。

 曾杰坐在凌晨床边,沉默。凌晨的一只手,轻轻过去覆在曾杰手背上,轻轻握了握。曾杰转过头:“我决定给你转院。”凌晨提醒:“这已经是最好的医院。”曾杰道:“别的城市。”凌晨轻轻咬住嘴唇,奇迹,他需要的,是一个奇迹。

 每个穷人都需要一个中彩票的奇迹,可是每次奇迹只降临到一个人头上,凌晨想中那个彩,需要看老天安排。不过有钱人中彩的机会会多一点。张子期送曾杰走时说:“咱们乡下人到大城市去花钱,钱一下子就花光了。”

 曾杰恶狠狠瞪他一眼,张子期捂住自己的嘴巴,他完全忘了凌晨就在不远处,在他眼里,凌晨已经是一颗白菜了。张子期问曾杰:“要是有一天,我也遇到这种事,你会这样对我吗?”

 曾杰小声说:“不行,你太老了。”张子期捏住曾杰喉咙,要送他去极乐世界。那是一个好天气,窗外阳光明媚,医生说:“观察一阵,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曾杰微笑,凌晨提醒他:“唉,只是希望。”

 曾杰告诉凌晨:“医生说,有一种特效药,效果很不错。”凌晨接过来,笑道:“有一种特贵药,给人感觉很不错,其实不一定错不错。”曾杰无奈地微笑,然后说:“凌晨,你很坚强勇敢。”

 凌晨点点头:“我明白,曾杰,我会等你厌了。”曾杰愣了一会儿,走到凌晨床前,弯下身子,吻了凌晨的额头:“我爱你,我希望这爱能持续一辈子。”

 凌晨苦笑。当天夜里,凌晨痛醒。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疼痛从下肢传来,凌晨咬住嘴唇,忍到全身绷紧。直到冷汗流下来,凌晨才叫曾杰:“曾杰!”曾杰迷迷糊糊地起身:“喝水?”

 凌晨笑一声:“不是,我腿痛!”曾杰还不明白:“哪里痛?”凌晨悲喜交加,又疼痛难忍,终于流下泪来:“腿痛。”曾杰呆站在当地,半晌,才过去狠狠拥抱凌晨一下,然后按铃叫医生。

 凌晨的腿终于有了知觉,他的痛苦人生也终于开始了。曾杰逼着他做完所有康复课程,凌晨常怒气冲冲连滚带爬地坐到他的轮椅上,然后死死抓住轮椅不放,拒绝配合那些让他疲惫痛苦不堪忍受的课程。

 曾杰一边象拔章鱼一样往下拔,一边暴骂:“快滚下来,你这只猪。”凌晨有时嚎叫着被揪下来,有时干脆咬曾杰一口。曾杰骇笑:“凌晨,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吗?”

 凌晨坐在轮椅上,眼睛里有一点胆怯,有一点倔强,有一点象小孩子看大人脸色似的表情。曾杰骇笑着:“我该拿你怎么办?”凌晨机灵地:“我对刚刚发生的不幸很遗憾!”曾杰笑:“这就是你的道歉?”

 凌晨笑。曾杰再把凌晨从轮椅上揪下来,凌晨坐在地上不肯起来。曾杰俯身过去威胁:“小子,你再需赖,我就当众打你屁股了。”

 凌晨仰头笑,灿若春花。曾杰苦笑。对着这种笑脸,忍着不去吻他,真的很难。曾杰蹲在凌晨面前,板下脸:“不要开玩笑,凌晨,这关系到你将来能不站起来,你不可以一时软弱,导致终身残疾。”

 凌晨伸手在他脸上推了一下子,曾杰坐倒在地。,凌晨大笑,曾杰先是气,然后也笑了。一个月后,凌晨终于可以独自站立了,虽然走路还不行,但是医生认为,只要如常用药,可能回家继续做康复治疗了。夜里,凌晨问曾杰:“我们回去后还有饭吃吗?你的公司没破产吧?”

 曾杰捏捏他脸:“闭嘴,臭小子。”凌晨问:“你有洗澡吗?”曾杰奇怪了:“洗了,怎么?”凌晨说:“我想替你口淫。”

 曾杰呆了一会儿,才明白那两个字的意思,他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然后全身都着了火,他张口结舌地,看都不敢看凌晨一眼。凌晨说:“你过来!”

 曾杰咽一下:“不,不不!”曾杰骂自己,他妈的,怎么会说不不不呢?应该是是是是啊!高兴过度,大脑短路了?

 凌晨的脸也慢慢红了,那个孩子,坚强地说出那种恶心的请求,然后被拒绝了,再想张嘴,才发觉整个人足有四十度的高温,连声音都变了调。

 曾杰躺上床上,背对着凌晨,不敢出声,不敢看凌晨,心里暴骂:“白痴!蠢货!天字第一号猪头!竟白白错过这个机会!竟然拒绝了凌晨,竟然拒绝了!”

 曾杰恨不能给自己两记大耳光,如果不是凌晨就在旁边的话,他一定左右开弓狂扇自己一顿。凌晨呢?凌晨半掩着自己的嘴,很想很想去刷牙。这张嘴竟然能说出那种话来,真想去好好刷一刷。

 ***凌晨倚在饭厅的门上说:“真想为你做点什么。”曾杰放下碗,走过来,站在凌晨面前:“你爱我吗?”

 凌晨张开嘴,嘴巴已经做出一个爱的口型,喉咙却无法发出声音,半晌,凌晨微笑,闭上嘴。曾杰苦笑:“那么,你能为我做什么呢?让我想想,或者,做一顿饭?”

 凌晨沉默一会儿,伸开双臂,抱住曾杰:“给我一点时间,我会习惯,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这是凌晨第一个主动的拥抱。曾杰为之付出良多。

 包括两个月没有到自己的公司看一眼。这一个拥抱,也很普通,是一双稚嫩的臂膀,带着简洁的感激,即使再有幻想力的人也不能把这一个拥抱想象成是爱的拥抱。

 可是,抱着曾杰的那个人,穿着淡灰色的柔软鸡心领恤,从领口可以看到一对漂亮的美人骨,平而直,肌肤如凝脂。瘦小单薄的肩膀,曾杰叹息一声,这个没有爱情的肉体是那样美丽,即使他觉得这样是不道德的,依旧无法拒绝。

 他低下头,轻轻扳起凌晨的脸,在那粉嫩光滑的唇上,轻轻一吻。他的双臂感觉到凌晨的颤抖,即使在心里准备过一千次,真的接受还是令凌晨颤抖。曾杰轻轻松开手,凌晨的脸上有一种几乎要哭出来的勉强的微笑着的表情。

 不久之前,曾杰还可以戏谑地欣赏凌晨的这种痛苦难堪表情,现在,他只觉得心痛。曾杰不自禁地开口:“对不起。”凌晨愣了一下,然后眼圈一红,勉强吐出两个字:“什么?”

 已经哽咽。曾杰松开手,退一步,微笑:“如果真的不行,也没关系,凌晨,我喜欢,不,我满足于现在这种状况。”凌晨呆呆地。对恩人以身相许,是不是很古代的一种想法?凌晨苦笑起着,这种事竟发生在他身上。

 可是,曾杰有时真的让他感动。他该怎么做?难道还要跪下来求大人临幸?半夜,曾杰在床上辗转,好想去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全身都似着了火,曾杰呻吟:“凌晨。”忽然听到一声惨叫声:“啊!”惊恐凄厉。曾杰吓得坐起来:“什么声音?”

 打开门,一个热乎乎颤抖的身子已经扑进怀里。曾杰低下头,看到一张汗津津的脸,脸色惨白,整个人还在颤抖。曾杰惊问:“怎么了?”那个颤抖着的身体,半晌才答出两个字:“做梦。”曾杰把他抱起来:“做了噩梦?”

 放到自己床上,那个小人,自动缩成一团,钻进被里。曾杰在被底拥抱那个小人,颤抖的身体慢慢平复,轻声道:“梦见摔下去。”

 是梦见从楼上摔下去那一刻吗?曾杰抱紧凌晨,这个孩子曾经历死亡,在那一刻,他是否曾恐惧得灵魂出窍?这惊恐的记忆,是否会跟随他一生?

 渐渐,曾杰的衣袖湿了,他没有动,小凌晨终于肯在他怀里哭泣,他一动不敢动,如果他做一把椅子可以安慰凌晨,他一定宁可自己是一把椅子一张床,总之,是可以拥抱凌晨安慰凌晨,而不会令凌晨感到难堪与侮辱的那种东西。

 良久,凌晨抬起头:“我跟你一起睡吧?”曾杰说:“好。”好得不得了,好得不能再好。凌晨闭上眼睛,可是他的睫毛颤抖,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又张开眼:“曾杰,你在等什么?”曾杰的呼吸沉重:“凌晨,我不想让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