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恭送皇后。”转身走向外面,尽管那双一直追随着我身影的视线传来的是强烈的敌意,我的心情却愈发因此感到舒畅了。

 ***一路直接回到永寿宫,一进门便看着刘公公迎了过来,开口便向我禀道:“苑妃娘娘终于要生了,稳婆已传到宫里,皇贵妃也在那边守着,说若主子得闲便请过去一趟。”“什么时候的事?”

 “您离开不久之后。”“那…本君去看看。”还未在自己的宫里停留片刻,便旋即赶向苑妃的长春宫,苑妃怀有龙种的时间早已超过了一般女子的“怀胎十月”御医诊断说是晚产,又说不宜强行催胎,总之情况一直不很好,皇上离开时也对她甚为挂心,如今终于有了消息,只不知结果会是好是坏。

 进到长春宫,便看到宫门紧闭,宫女们个个忙碌地走动着,竟没人注意到我的出现。我随手拉住一个宫女问道:“情况怎样了?皇贵妃在哪儿?”

 那人发觉是我,立刻惶张地答道:“求皇后恕罪,皇贵妃娘娘在后殿里。”一得到答案,我便放开她直奔后殿,果然看到了在门内徘徊着的身影。

 “娘娘,苑妃情况如何了?你怎么没在前面?”一见到我,皇贵妃仿佛一下子卸下了好大的压力,声音有些疲惫地道:“孩子已经生下了,是个皇子,虽然身子骨有些弱,但还算健康,只是…只是苑妃的情况不大好,御医正在救治,不过已经提醒了说十分危险。”

 我沉默了半晌,慢慢接受这连串的消息,然后才问道:“小皇子如今在哪里?”她以手比了比侧间房内“有奶娘正在照顾着。”

 “我能去看看么?”见她点了点头,我才走了进去,只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正守在榻旁,在她面前放着一架不大但很精致的摇床。向匆匆起身的妇人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不必行礼,我走近摇床,入目的是一个面色蜡黄,且皮肤紧皱的小婴儿。

 他的眼睛是闭合的,但看起来应该并未睡着,攒在一起的稀疏的眉和塌塌的小鼻,在我眼中无一处同他那位父皇相像。

 我伸出一只手,想要抱一抱他,但犹豫半晌,改为仅是碰触了一下他的脸颊。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世上唯一继承了他的血脉的人,却是我比他更先接触到了这个生命。

 此时我心中的复杂,恐怕无人可以体会。他已有了自己的子嗣,这来自于别的女人却绝不可能是我,而我终此一生,将不会拥有自己的骨血。

 当我为帮助他而从一个战场归来后,面对着另外的人带给他的孩子,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所能为他做到的,与女子永不可能相同。

 我和她们所能牺牲的东西也不相同,正如此时因生下龙子而冒着性命危险的苑妃。不同的路,因而有着不同的走法,假如迷失了方向,只会成为一个无用的人。这道理,第一次明白得如此通彻。

 “皇后?御医已出来了,我们可以去前殿看看苑妃了。”我回过神,看向说话的皇贵妃,由她脸上的淡定浅喜,我知道苑妃应是渡过了这次生死劫难。

 同她一起来到前殿,御医先向我们仔细地禀明情况“娘娘此时性命算是无碍了,但晚产加之难产令她的身体消耗太大,近一个月内都大意不得,否则恐仍有危险。而且…”

 见他说到半途突然吞吐起来,皇贵妃追问道:“在我们面前有什么说不得的,你如实讲来就是。”“是。而且就算一个月安然度过,娘娘身上病根已经落下,以后恐怕病体缠绵,再难痊愈了。”

 皇贵妃听得轻吸了一口气。经过我同皇贵妃的商量,因苑妃病况而无力照顾的小皇子便移至皇贵妃宫中代为看养,这也正合锍金皇室内皇子不由亲母抚养的规矩。

 颇费了一些时间处理随一名龙子诞生而来的诸般事务,无论是对于那位母亲还是新生儿而言,我都有太多地方不擅长也不适应,但老天似乎理所当然地不愿给我稍加休息的时间,转过天来,明绪意料之中地来到我的宫里。

 站在我面前的他气息不稳,甚至连眼神也不稳。他的语气急切:“我听说了!你昨天和我父亲对峙上了?”

 “明绪,你的沉稳到哪里去了?”我挥手遣退身边的太监,缓道:“还有,你忘记行礼了。”他显然被我的话语刺伤,压抑了半晌才道:“是的…是的,微臣该向您行礼…”

 在他就要曲膝跪下时,我迅速道:“不必了,起来吧,还是直接说说你的来意。”看着他颇为隐忍的表情,我的心中难免有一丝快意。

 “你刚才说到本君和明中堂对峙吗?这真不知是哪来的谣言,本君只是参与了一部分与皇上切身相关的商谈,并向明中堂提了一些建议而已,竟就被传成了这个样子,可见造谣之人居心叵测。”

 这时明绪却不再言语了,他只是垂首站在我面前,我弄不清他此时的想法。“怎么了,明绪?你来见本君,结果却反而变成了哑子吗?”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不…微臣只是犯了个错误,微臣原本是想来找一个昔日的挚友,想请他对微臣的父亲仁慈一些,但微臣忘了,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位挚友,再也不可能见到了,因此才会冒然打扰到了您。”

 这番话语彻底挑起了我的激怒。“是的,你找错了人!不过就算我仍是你的朋友,你也不该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

 要我对你的父亲仁慈?可是你该先弄清楚他做了些什么,他想要对皇上不利,甚至可以说,他想对皇上的性命构成威胁,这是大逆不道之罪,我怎可以反对他仁慈?!难道要任由着他的所作所为吗?你的要求实在荒谬。”

 明绪的脸上有片刻的怔然,他轻声叹息,道:“不管怎么说,我只是身为人子,不能眼睁睁看着家父有什么差池,何况在他和皇上之间,孰强孰弱,我还算很清楚。

 只是叶岚,你却真的变了呢…你竟会一心为着皇上着想,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停了停,看向我的目光中有一种异常的热亮“你终于还是对他动了感情,是吗…”

 我的心瞬时绷紧,这是他所曾说过的话中,最接近表明真意的一句,对于一直以来隐隐萦绕在我们之间的气息,他对我的好感,我不是不明了,只是未曾做出过定论,但假如定论出现在此时这样的状况和关系下,那么无论于我于他都未免太过讽刺可笑。

 这个人,亲手杀了席泰呢。然而他却站在此处向我暗示着他对我的爱意。想到种种,我在心底不禁笑了起来,而这笑意也渐渐浮现在我脸上。“明绪,你今天怎会又犯了一个错误。”

 “…什么?”他眼中的亮意一点点褪了下去。“就算我对你的态度有失公允,那也绝不是因为我的感情在你们之间有所偏颇的缘故,而是因为…”

 我咬了咬牙,终于将那个字眼挤出了口“因为…席泰。”刹时,我看着明绪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血色仿佛在一瞬间被吸走一般,留下的惟有苍白,他的眼中不再沉静,盛载着惧意、后悔、震惊,以及一些别的什么,复杂至极。

 “你…知道了?你是如何…如何知道的?”这样的回答,无异于直接的承认,尽管早已知道,但我仍不免一震。

 “是你自己酒后吐真言。”我知道这句话再次残忍地刺在了他的痛处上。“这样,竟会是这样…”他喃喃着,看向我的脸,眼神深切“你…恨我?是了,你该恨我的…可是,叶岚,你知道…”

 “什么?”我不禁下意识地问道。我们对视了许久,然后他突然撇开了头。“不…没有什么。”他转过身,以背对着我,再道:“我不该来的…但,无论如何,请你不要置我父亲于死地。”说完,他竟就僵硬地快步走了出去。我没有拦阻他,也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离开。我和他之间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多么始料未及。原以为早在一次次隐瞒与揭露中消失殆尽的,怎料原来对那些昔日情谊仍是有所留恋。

 若无留恋,此时又怎会再有伤感…明绪,你的爱意我不可能有所回报,至少希望着可以不必恨你,为何,竟也是如此的难。***

 郑槐等三人不愧为皇上赏识培养的人才,在明瑞持续施加的暗压下,仍是几日内便令事态扭转,当然这其中也多亏支持皇上的一众臣子护持,否则只怕也会寸步难行。

 眼见在京城内的任务已了,穆齐便决定即日返回前线,尽管郑亲王不甚同意地劝阻了一番,但并没有能改变穆齐的心意。临行之前,穆齐特地进宫来见我。

 “皇后如有什么话想对皇上说,臣可以代为转达。”“那就多谢小王爷了,本君这就修书一封,请王爷交给皇上。”说完我便转身欲寻纸笔。

 “皇后…”“什么?”听出他的欲言又止,我停下动作疑惑看向他。只见穆齐似乎鼓着很大勇气,踌躇半晌才道:“臣此来,是想向您道声抱歉。”我笑了,为他的郑重“小王爷为何这么说?”

 “您或许已不计较,但穆齐一直记得初见您时对您的无礼,如今才知自己实在年少轻狂,思及过往,真是汗颜无比。”他的话令我笑得更深了,那时的事在此时回想起来,已变成一段有趣的经历。

 “小王爷,本君一直有个问题很想问,当时你为什么那样针对本君?本君一直想不透。”穆齐的脸立刻微微泛红了,低着声道:“说来丢脸得很,想起来微臣都觉得自己幼稚,您该知道的,历次皇上南巡时,若有后妃跟随都会乘凤船的,可那时您只是名御侍却和皇上同乘龙船,而且您的态度以及皇上对您的态度都与平日见到的后妃不同,因此臣就…就有些…”

 “看本君不顺眼?想给本君点教训?”我微笑着接下了他的话。尽管他没有回答,但沉默已能表明一切。

 “小王爷不必紧张,其实本君倒觉得那段日子过得很愉快,记恨就不必了,现在看着你已经能为皇上独挡一面,本君心里也很高兴。”

 “这次看到您和明中堂的针锋相对,臣才明白自己错得离谱,虽然您不能像瑞德皇后那样让天下百姓知晓景仰,但相信任何一个见识过您言行的朝中大臣都不会再小看您,大概也正因为清楚这一点,皇上才能始终在战场上从容镇定。”

 我欲取纸提笔的手一顿,细想之下,皇上的布置早在离宫之前,那么之后的一切发展,只怕是尽在他的计算之内,甚至于御驾亲征这项行为本身,都难保不是激得明瑞露出破绽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