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里始终无法填满的不安因素又在啃噬着我,而皇上那句轻描淡写的“封妃”愈发助长了它,我明白,在他的眼中一切都是可利用的,后宫的这些名号地位当然也不例外,但我不能任由一切向着不安定的方向发展。

 本可以给傅尔雅一些小教训令她学乖的,可我并不打算让她这样好过。昔日喜妃试图用在我身上的伎俩被我重新运用了起来,派人调查傅尔雅自十岁起的事情,不放过任何细小的线索,而未过几日,得到的便是一个大大的惊喜。

 那日齐颜向我回报,说找到了一个早前和傅尔雅关系十分亲密的青梅竹马,而令人意外的是,这名年轻男子如今正巧是皇宫内的侍卫。这简直可以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之后的整个发展,以及结果。

 可就在我放纵想象的时候,一直站在我身侧的小梁子却突然跪了下来,大声道:“主子,奴才求您就放手吧!”齐颜立刻在一旁斥喝:“不可对主子无礼。”我非常吃惊,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他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着头,边道:“这话本来不该奴才说的,可是奴才实在看着难过,一直记着您刚进宫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就一心认定了您是我的主子,跟着您一路走过来,看着您吃了不少的苦,也盼着您能逢凶化吉一切顺顺当当,可奴才今日说句不怕死的话,主子您跟以前实在变得太多了,奴才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说着说着,他竟已哭了起来。听着他的话,我的心里刹时又酸又痛,他是个纯真孩子,对我是一门心思的忠心,可是因为陪伴着我,却让他看到了太多阴谋和伤害,而他还只顾为我想着。

 “小梁子,你先起来吧。”见他不肯动作,我递眼色给齐颜命他将小梁子硬拉了起来“其实,你如今看到的我,未必就不是真正的我。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人都有私心,只不过要看环境给他的压迫有多大,有些人可以把自己丑陋的一面掩藏起来,但当环境不允许时,我们就会表现出真实的自己。

 以前的那个我,可以自在地过日子而不必面对许多现实,又可以对每个人表现出善意,而现在的我则不能。

 也许我说的你不够懂,这就好像在太平盛世时,大多数人不介意布施给穷人一些吃的,但到了发生饥荒时,谁只顾得上自己,谁又是真正的善良,才能看得一清二楚。我并不是个善人,你的关心我明白,可是有些事情我还是得继续做下去。”

 对不起。他充盈着泪的双眼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我深深地记下了这双眼,因为那里面保留着一个还不需认清自己时的我,可以拥有虚幻风骨的我。

 我仍旧按着原本的打算做了,很轻易地利用药物制造出醉酒场面,然后轻易将主角们安排在了傅尔雅自己的殿里应有的位置上,最后,奸情被偶然撞破,傅尔雅身为宫人私通男子罪名确凿,一切落幕,完美异常。

 地点是她的宫所,人是她的熟识,在她的家乡有无数人可以证明他们曾经来往密切,撞破揭发的人是她的宫女,所有的所有都与我不会扯上任何关联。

 但是,我并不指望这些能够瞒过皇上的眼,所以在事情发生传到我的耳里后,我立刻赶到傅尔雅的住所,命人将两人分别暂押在后宫的内监房,傅尔雅又哭又叫着跪在地上求我饶过她,她甚至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无辜,而我很平淡地告诉她,一切将听候皇上处置。

 傍晚时分我来到养心殿,张善提醒我皇上此时心情极为不好,我点头表示知道,而这正是我来此的原因。

 进到房里后,他本是背对着门口,听到动静立即转过身,发现来人是我,丝毫不感到意外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不加掩饰的凌厉,那种眼神几乎不带温度,令人不愿也不敢去正视。

 他研判了许久,然后非常肯定地说:“是你做的。”“是。”本就不打算否认的,我屈膝跪下。

 “给朕个理由。”“容不下她,仅此。”他笑了,却是纯粹的冷笑“容不下?那么以后凡是你容不下的人,都要铲除出去了?”“或者,让他们把我铲除出去。”

 “你…”他气得抓紧了桌角“后宫永远也不可能清得干净,如果要明争暗斗,朕本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是傅尔雅如今还大有用处,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傅赫德已经到了京城,你却在这时候将他孙女儿弄得身败名裂,可有想过朕的立场和难处?”

 “臣当然有想过,只是如果眼看着她坐大,于臣更无半点好处。”怒意在他的周身扩散,但一丝痛楚却转瞬闪过他的眉眼之间,他倾下身,抚上我的脸额。

 “你总是这样,反反复复,让人摸不清你的心意,一时温柔得让朕以为你有了情,一时却又冷漠得让朕觉得你只在乎自己,朕有时真想着毁了你也罢,可是为什么偏偏又舍不得,然后给自己制造烦恼。”

 “皇上!”我抬头看向他“如果有一天,有什么利益是大到需要您牺牲我时,您会不会同意?如果有了比我,比其他人对您更有用处的人,那时候…会不会换我被逐离?”只要他回答一句“不会”我愿意诚心地说今日的这一切都是我错了。我真的愿意。我甚至愿意承诺给他更多。可是那只手却一点点离开了我,他缓缓直起身来,眼神复杂地盯着我,一个字也说不出。不需要回答了,不需要。其实这才是意料之中他会有的答案。其实哪有情深至此,只是,不该将他逼至如此地步啊。我微笑对他。

 “出去!”他随手抓起桌上茶碗,向角落扔了过去,清脆的碎裂声伴着瓷片茶水四散开来。我听命起身,径直向门外走去,临到门边回过身来,悠悠对他说道:“如果这时候我说,我爱您,您会不会相信?”在看到他表情动作滞止的那一刻,我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无法克制地低笑着。

 那是你一直以来最想听到的话语吧,而今却成了扰乱你心绪的原凶。也并不是不甘心呢,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脑中不断想起幼时学过的这句古诗。

 ***走到外面,才发现天上已经飘起了薄雪,许是已近初春的关系,雪下得并不实,其间还夹杂着雨水。

 我不禁暗叹,这老天爷,也未免太过配合了些。我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来到廊下,拣了块尚未湿尽的地方径自跪了下来。跟在一旁的小梁子吃了一惊,赶紧要将我扶起来,却被我挥手拒绝了。

 “如果要在这儿陪着,你就站到长廊里边去,若是不忍心看就快些回宫去。”小梁子听了,急得在我身边打转,但也不敢再违了我的话,最后只好走到廊里眼巴巴地看着。

 而我则在心里开始一首首默背诗词。不一时便有路过的宫女们看到了此等情况,当即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转眼间个个跑得不见踪影。

 又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张善急急忙忙从暖阁方向跑了过来,一直跑到我的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主子您这是做什么呢,快让奴才扶您起来吧。”我摇了摇头“给皇上请罪呢。”他立刻“扑嗵”一声也跪了下来,哀求道:“求您饶了奴才吧,这天寒地冻的,要是您出了什么事儿,不是让皇上更难舒坦了吗?”

 “今天的事情不了,他心里也难高兴的,左右总得解决,本君跪得够了自然会起来。”无论他怎样劝说,我只待在原地不动,眼见自己的话不起作用,张善苦叹一声,站起身来又走了进去。我知道,他是要去通报里面的那个人。半晌,张善又走了出来,对着我,满脸的无可奈何。

 “皇上说,您要跪的话就由您跪着,什么时候离开随您的意思。”我不禁又笑了起来。“唉,您这又是何苦呢,要是哪里惹皇上不高兴了,低个头赔个不是也就算了,何必在这里跟自己身子过不去,这要是冻得落下病根可怎么是好。”

 “放心吧,本君自有分寸,你年纪也大了,别在这儿陪着本君受凉,还是进去小心伺候着皇上吧。”

 送走了张善,我紧了紧身上银灰鼠皮氅的襟口,雪片雨水纷纷落入颈间,这感觉着实不好受,渐渐入侵的寒意也让人全身轻颤。

 明知自己的衣服里数那件狐白裘最能挡寒,却还是因为不舍得而没有穿来,此时才觉有些后悔。夜幕低垂,交加雨雪始终不曾停止,寒气蚀骨,身上的衣服早已渐渐不起了作用。

 张善每隔一段时间便出来看一次,虽然眼里担忧却是欲言又止,只对着我连连叹气。小梁子站在廊下,早已哭红了眼睛。让他们为我如此担心,我实在过意不去。

 也不知已经跪了多少时候,身体四肢早已麻木僵硬,头脑也昏沉得紧了,才看到一直在等的明黄衣角出现在眼前。抬起头,确认了眼前的人不是我的幻觉,却心悸于他脸上真真切切的痛。

 “你到底要怎样?”可惜,这个问题,连我也无法回答呢…再次睁开眼时,首先入目的是熟悉的床幔颜色,然后是齐颜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脸。

 我试图挪动身体,却一下子感到全身疼痛,险些呻吟出声。齐颜连忙拦住了我“您身上现在冻伤太多,御医叮嘱了不能随意动作,一定要小心照料。”

 听到他的话,我只得又慢慢平躺了下来。“御膳房一直送着热粥过来,您要不要尝一些?奴才给您端来。”

 “不必了。”我立刻喊住他“先告诉我,情况如何了?”这才是我此时最关心的事。“回主子,您昨晚替傅贵人求情的事已奴才已让人传出去了,今早皇上下了旨,傅贵人行为有辱皇家清誉,本无可赦,但念其年纪尚幼,且傅家一门世代忠勇,因此只削了她的全部贵族身份,杖刑后遣回家中幽居,至于傅家其余血亲则不予连罪。

 听说傅赫德接到旨意后立即赶进宫中向皇上请罪谢恩,并请缨要求率军支援东北边境,皇上已准了。”我勉强笑了笑,肿胀的皮肤令我连讲话也痒痛不已。

 “我跪了多久?”“整整两个时辰,您被送回来后把御医吓得够呛。对了,傅赫德有遣宫女来向您问安道谢,奴才说您需要休养,把人打发了。”我点点头“做得很好。”这样的结果,算是一切如我所料,这也多亏了齐颜他们在我昏睡时按我吩咐做出的布置。

 虽然我的下跪不是为傅尔雅而是为对皇上权威的冒犯,皇上的盛怒也不是为她而是为我的挑衅,但只要在他人的眼中这一切看来是另一种样子,那么事实究竟怎样也便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