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能得如念安君一般人品相貌的人共侍皇上的话,诚是皇上之福,臣妾之幸,只是…历代祖宗所设华容不过数名,而今叶华容晋升未久,转眼间又添一人,恐怕宫中四下会有人反对。”

 “哦?那不知道叶华容是怎么看的?”焦点一下子转到了我的身上,皇贵妃这一手果然推得干干净净,只是她虽以为我定会大加阻拦,可惜却不能如愿了。

 想到皇上表过的态度,我立刻答道:“叶岚私心十分盼望,毕竟微臣与女妃间虽相处和睦,但终是男女有别,若有人平日一起闲聊相伴,当然不胜欣喜。”

 众人的脸色立时变得更加难看,只有皇太后还能笑得开怀。“这样,哀家也听说你与明绪在启祥宫时就关系不错,那就更好了,以后说不定你们就有更多时间相处了,你在各处可要多照应着些。”

 “微臣一定记得。”待太后提早离席后,余下之人,没有一个再有心饮酒作乐。经过这一场算得上不欢而散的宴会后,宫里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明绪受到皇太后的庇护,升为华容已是板上定钉的事,虽然各房各殿皆有怨言,但看到皇上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也就只好忍气吞声,只能在私下里表达不满。

 而我则正好得到了一个理由,可以顺理成章地召明绪见面,只是这么做究竟是好是坏,我也无法预料。

 乍见到出现在永寿宫里的明绪时,我不由得暗暗惊心,他比之上次见面时明显地消瘦了,形容隐隐憔悴,不只这样,连他身上一贯带有的冷静气息也不复存在,神情间总有着暗忧。

 虽然不理解他的行为和想法,但见到这样的他,我仍是难免心下一痛。“明绪,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看着我,却是先笑了出来,似是极欣慰“我没有什么,你不要担心。”“怎么会没有什么,你竟憔悴成这样,太后娘娘还说你怎样好,差点让我误信了去。”这样苍白的脸色,哪里像是好的样子。

 “太后说我?为什么和你说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讲了出来“是因为…她问我们关于升你为华容的事。”

 一提到这个关键问题,明绪和我都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我终于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尴尬,抓住他的手直面着他道:“明绪,我知道你我的立场现在十分微妙,但我心里实在有太多疑问,我也不想再被他人的话左右,对你继续猜忌下去,如果你对咱们之间的情谊还有所眷念,还当我是朋友,请你告诉我真相,好吗?要是你有疑问也可以问我,我保证今天对你绝对毫不隐瞒,如果失去了今天的机会,也许,也许以后,我们就没有可以坦然面对的机会了…”

 他的脸色愈加苍白,却很坚定地缓缓说道:“…你问吧,我,不会欺骗你。”我冷静了一下,肃容道:“你真的想成为华容吗?”他点了点头“是。”

 “为什么?我认识的明绪以前应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因为…因为我想,离开启祥宫,再也不必回去。”

 “可这五年来你都待在那里不是吗?明绪,告诉我…是不是有什么让你改变了想法?”他不断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叶岚,我已经答应了你不会骗你,可是我不能说。”

 不能说?可是又为什么不能说?你在乎的,到底是什么?我绷紧了呼吸,艰难地再次开口:“明绪,在我升为华容之前…曾经听到过,皇上和你的对话。”

 明绪忽地抬起头紧盯着我,肤上皮肤白得宛如薄纸,连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说不出任何话。我知道我接下来要问的话很可能会使我们更痛苦,可是我不得不问。

 “明绪…当初哲陈利用茶叶下毒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的神情已有如死灰槁木,咽噎了几次,才说了出来:“是…”“你利用我,除掉哲陈…?”

 “是…”早已想到过无数遍的答案真正从他的口中说出,仍宛如利器般划下尖锐的伤口,我闭上眼,泪水自有意识地流了下来。

 “那这一次呢?你的贺礼会被太后看中,是巧合,还是…”“不是巧合…太后一心信佛,每日研读佛经佛理,我知道所有贺礼都会受太后赏鉴,所以刻意迎合她的喜好送上了佛经。后来她召见我,我也一直顺着她回答她感兴趣的东西,这样才得到了她的垂青,才肯为我向皇上说项。”

 够了,够了,我宁愿你讲得不要那么清楚,不要那么…绝望。“那么,我们的相识呢…求你,求你告诉我,至少我们的相识…没有算计…”

 我抓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令手指深陷入他的肉内。他的泪水,不知何时已遍布双颊“我初见你…就看出,你对自己有所遮掩…我知道,你定非等闲之人…将来或有需要,可以、可以…”

 他再难说下去。紧绷着的手,松了下来。我的心,也随之深沉入底。明绪,你又可知,我初见你,惊为天人。

 鬼使神差一般地贸然去拜见你,那时候,我确无任何杂念。原来真真假假,早已分不清楚。而我竟还在这里执意追求着一个所谓答案。“明绪,你有什么,要问我…?”他看着我,以前总是深沉难明的眼神,此时已只余幽黯,像一湾潭水般死寂。

 “我,只有一个问题…可是,已经不需要知道答案了…”说完这句话的他,立刻站起身来,如一缕幽魂般,孤零地径自走出了大殿。而我,没有抬头看他,一个人跪在座下,终于痛哭出声。

 “从此你我,交心难再,终成陌路么…”***窗外虫鸣鸟语,仿佛在催人好眠,然而我却无法有半分睡意。从第一次踏入启祥宫正南殿的情景,一直到白天里明绪的默然离去,一个又一个画面,在我脑海里纷乱交织,挥之不去。

 痛苦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来得深,也许,是心里早有准备吧,可是失落的情绪却那么大,好像胸口里突然失去了一块血肉,空洞得让人茫然。

 那么深刻的失落,让我明白为什么我没能更早看清一切。皇上曾说过,说我对明绪的信任太过盲目,而今想来,他看我,往往比我自己更加透彻。

 从一开始和明绪相交,我就对他有着无理由的信任,当发生哲陈下毒那件事时,我根本没有去想过怀疑明绪。

 这样的我,不是平时的我。其实,明绪算不上做错什么,他只是做了在宫里任何人都可能会做的事,这样的事我也做了,利用人或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和他没有什么差别。

 只是我一心将他看得太过高洁而已。在我的心底,希望他和别人不同,希望他一尘不染。我自己所无法坚持的东西,却下意识里希望能够有人坚持,能够有人证明,在这个浑浊的后宫里总还有什么是纯净的。所以,无法接受他的心机,无法面对他的谋势。但这一切只是我单方面的执念,不能改变任何现实。

 我知道,明绪对我的友情并不都是作假,那么多的表现,即便伪装也不可能伪装得来,但也许,这就像是无法忍受白璧上的微瑕一般,面对他,我对这些许的利用也无法包容。

 明绪也许还是明绪,只是我的理想碎了。从那天起我没有再见明绪,而一心做着自己必须做的事,皇上要我稳固自己的地位,而当前最首要的,不是收压任何人,而是建起我足以信任的人脉。

 我开始汰选手下的宫女太监,凡发现有行为可疑的便遣退换人,除了养心殿派过来的刘公公决不能动外,整个永寿宫的奴才在两个月内被我更换了大半,这才算基本清除了各宫娘娘安插在我这里的眼线。

 除了这些内事,我也开始在整个宫里培养自己的派系,内务府,御膳房,太医院,各处与宫廷生活息息相关的机构都不放过,虽然短时间内不足以培植出可靠的心腹,但至少先做到凡事有门可寻。

 我的动作自然无法瞒过耳目众多的皇贵妃,她虽明里不动声色,与她一派的苑妃和文嫔却暗中使了不少手脚,给我制造了一些麻烦,不过明绪晋封之事已近在眼前,她要两面兼顾,还有其它宫人的事情要处理,倒也没法将所有注意力都投注在我的身上。

 对于我们这些台面下的行为,皇上一直保持着默许的态度,除非事情闹大到他面前,否则他一概不予以介入,或许这正是他所说的要我凭借自己的力量。

 但在这之外时,他对我的用心并没有减少,而且使用的手段更加体贴,永寿宫三不五时便会被赐下御膳菜肴,数量不一定多,但菜色味道都是极好的,我知道,那些是他真正品尝后喜欢的才送了过来。

 冬意渐临,上好做工的冬帽、手围和暖炉便应时地一样样出现在托盘里,有时连圣旨也没有,只有张善一人送过来,可这样的东西却比那些大张旗鼓赏赐下来的金银珠宝更能让我感到他的心意。

 赏赐物品的同时,偶尔会顺带着一张小笺,那是他亲笔写的,往往只有几字,或关心或自述,这般情热的青年男女才会做的荒唐之事,被他一任君王做起来,倒真有几分痴狂样子,虽然缺少说服之力。

 渐渐地,我也开始有些期待他的短笺,因为那是自我失去明绪的情谊和费尽心思与皇妃对抗之外,能够得到的难得的慰藉。

 十一月的中旬,阴云霾霾,初雪难降的日子,明绪终于被正式册封为华容,赐住永和宫。听说在皇上例行的封赏之外,皇太后特特另赐了黄金和宫衣数套与他,以昭显对明绪的令眼相看。

 然而讽刺的是,册封当晚,新任华容并没有受到皇上翻牌,被传召侍寝的反是我这名旧任。大概是皇太后那边对皇上的决定有所不满,他的脸色看起来不若平时般温和,而是带着些许隐郁。

 因为在这关键时刻能够得到这有力的支持使我心中暗喜,我没有察觉在他见到我后,神情变得更加复杂。情事过后,皇上并没有让我离开,只让我将中衣穿好,然后便拥着我默不言语。

 这时我才发觉他与平时似乎有些不同,可是,以他的脾气,如果不打算有所说明的话,任谁也难以猜得完全。“岚儿?”他突然叫道。

 “皇上…您叫我叶岚就好。”他对我的几个称呼里,我最怕的便是这个,听起来总觉显得女气又太过亲昵。“今天,让朕这么喊吧,朕想这么唤你。”当他已这样说的时候,就是不会改变主意了,我也只得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