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郑重地看着我,大概是鼓励之意“王先生你不用怕,象你这么年轻,二十来岁的年纪,骨骼生长起来都会很快…”

 “二十来岁?”又是一声冒失的声音,贝克很不高兴地看向医生“你没搞错病人吧,我叔叔他四十多了。”我咳了一声,有点想悄悄溜走。这位医生年岁颇长,涵养到家,也不生气,又拿起X片看了几眼,肯定道:“根据骨骺线来看,是这样。

 除非他还有其它病,但他的血化验证明,他的病并不算太多。”住院我是不肯的,难得贝克沉默着也没大力劝,便带了大包小包的药走出医院,化去大半天时间,这次看病任务算是完成了。

 “你当真只有二十多岁?为什么骗我喊你叔叔?”街角的僻静处,贝克突然停下脚步,紧盯着我,眼神说不出的古怪。我骗了吗?顶多顺水推舟而已,居然这样冤枉我,当真是无语问苍天。

 不过此刻贝克定是恼羞成怒,我这话就算说出来,也只怕听不进去。叹了口气,我慨然道:“难道以我的见识,阅历,做不得你叔叔?”事实上,若医生不说,这孩子只怕要尊敬我到死。

 “也不是这样说,”贝克顿了一顿,似有些烦躁“你不该…不该瞒着我。”我笑了笑:“快回去吧,我们两点钟还要与翁氏谈判,我连资料都没备齐。”贝克怨恨地看了我一眼,终究听话已听成习惯,当下什么也不再多说,自去开车。

 从那之后贝克再也未喊过我叔叔二字,我不禁觉得有些惋惜。幸好公司的业务一日忙过一日,我和贝克两人分头行动,各自忙得昏天黑地,连在一起吃个饭的时间都少,这件尴尬事自然也无从提起,时日一长,终能淡忘。

 其实公司最危险的时刻就是现在。商场上流行的是大鱼吃小鱼,原先我们公司过小,引不起人注意,现在可是够格做条小鱼,引动大鱼来吃。

 怎样不被吃掉,在垄断的夹缝中成长,那才真正是件费心的事。做生意说难不难,说易不易。除了头脑要清醒外,人脉也是极重要的一方面。

 我一心隐藏,从不与外人打交道,贝克倒底还小,经验不足,在这上面吃过好几次暗亏,要不是有贝克的一个新朋友及时授助,只怕这公司早就名存实亡了。说起贝克的这朋友,却连我都没有见过,只知他人时常在海外,留了个企业在此,正是我们公司最大和最好的客户。***“成功了!”

 “太好了!我要假期!”“香槟呢?快找香槟…”“…”我坐在内间办公室里,微笑听着外面十数职员的尽情欢呼。早晨的阳光从百叶窗中洒落进来,似乎也带了说不出的清爽喜气。两个多月的努力,我们总算接到了以严苛出名的国际品牌VIEA在本地的时装销售代理,这张单子一签,本年度的生计乃至奖金都不用再担心了。

 “王,你…”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贝克走了进来,想要说什么,一眼看见我手中的烟,脸色立刻沉落“你又犯规了!”可怜我不过才点燃。我苦笑,顺从地任贝克将烟夺走,扔进烟缸:“合约也签了,你就不能让我高兴一下?”

 “你现在需要的是睡眠而不是刺激品,”贝克走到我身后,习惯性地为我按揉肩背,语气间满是埋怨“医生跟你说多少次了,你这病,绝对禁烟禁酒,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不知从何时起,贝克跟医生学了套推拿手法,一有空就在我身上施展,虽然还没看得出明显效果,技巧倒真是越来越好了。

 我放松地眯起眼,舒展开肢体,享受这乖侄子的孝心:“这样不许,那样不许,人生还有什么乐趣?我这种身体,莫非还想活到一百岁么?能抽就抽罢…呀,轻一些啊你…”贝克手劲突然加重,害得我痛呼了一声。这孩子,真是没大没小,枉我还夸他乖。身后传来强压着恼怒的嗓音:“王,你只不过比我大几岁,不要总说这样的话!”

 我是不会笨到跟一个认真的德国人去争辨的,只得叹息:“好好,我不说…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荷氏公司成立二十周年庆,邀请我们公司全体成员参加他们的酒会,时间是明晚八点。”荷氏公司的总裁便是贝克的那位新朋友,同时也是我们公司的恩人和最大客户。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谁都清楚,我从不见外人。我瞟了一眼桌上的商业请柬,很平常的公式化样函:“告诉我干什么,你们去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习性。”

 “对方指定要你出席,他们非常钦佩你的商业才华呢。”贝克轻笑,大有以我为傲之意“而且他们的总裁,也就是我的朋友,会专门从欧洲赶回来,想与你结识。”

 “定是你又为了拖我散心,想出来的花样吧?”我哼了一声,不为所动“我从不出面,谁会知道我。不去,有那空,我不如补眠。”“业内只要有点见识的人,谁不知道你呢?传说中,从不露面,只在幕后策划,点铁可成金的神秘东方王…”

 贝克骄傲的语声中带有些梦幻般的向往,听得我浑身有如虫爬,这小子,八成是喝多了。不过,我心中仍是一凛…“是真的么?别人都知道我?”

 “真的。很多人都来向我打听你,不过我遵从你的话,什么都没有透露。”贝克听不出我话语中的紧张,仍说的轻松。那还算好。我吁了口气。其实,若他们真发现了我,哪怕只有一个,便断容不得我还在此地逍遥,不知是枪还是锁链地早就会上来了。

 当务之急,不可让这怪诞的外号,什么神秘的东方王越传越开。人类的好奇不过来源于神秘,当层层面纱掀去,他们见到我不过是这样一个衰弱容毁的平常男子时,传言自会停止。

 适当露露面,打消一下人们的猜疑心,看来还是有必要的。心念一定,我拿起请柬又看了一眼,笑道:“好吧,我就去看看,不过,我长得这么吓人,若是惊到哪位小姐,贝克,可要你负责啊。”

 “王!为什么你总不信,你是最漂亮的!”贝克每次谈到这话题便会激动“你可不可以不要对外貌这么自卑?你的眼睛象天上最亮的星星…”

 “行了,我还月亮呢,”我赶快打断贝克的呓语大发作“公司的事就交给你了,今天我要偷一下懒,回家睡觉。”

 “嗯,你快去休息吧,这几天确实累坏你了。要我开车送你吗?”每次我说到累,贝克就会安静下来,变得特别乖,百试百灵,这次也不例外。

 嘴角挂起了一丝笑,我站起身拿外衣:“不用,你还有很多事要忙,我打车回去好了。”这地方的治安实在算不上严密,我至今仍是黑户一个,居然也能自在过到今天。

 虽说平时都深居简出,不过这里的警察,也太摆设了点吧。贝克替我披上大衣,裹起围巾,送到大门口,最后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路上小心。晚上我会带吃的回去,你不用下厨了,多睡会儿吧。”

 “知道。你进去吧。”虽然入乡随俗,我还是不习惯这种吻别礼,匆匆地挣脱开来,挥手拦车。

 或许是天气不好,坐进车门的一刹,背后竟莫名地一阵寒意。房内有人。回到位于郊区的清静寓所内,我倒头便睡,几日蓄积的疲劳在这时完全释放,午饭也没顾得上吃,终于在黄昏时饿醒了过来。

 然而醒来第一感觉,便是对面沙发上,一股强烈存在、微微逼人的气势。不是身经百战,叱咤风云,养不出这种炽烈的气焰。我慢慢地冷静下来。他们终于来了。只是,会是谁?“你再不醒,我就要考虑上前吻醒你了,睡美人。”

 低沉的笑声,熟悉的戏谑语气,虽经两年而未忘记,还是那般的嚣张,岁月竟似在这一语里如梦无痕…我叹了一声,坐起来:“英雄还是当年的英雄,只是美人却变成了丑八怪…司徒飞,你又擅闯民宅,这习惯很不好。”

 天色有些阴,电台原说今晚有雨,我早早地将屋内的灯都打开,稍稍驱去些寒意。蓝格白花布巾铺就的餐桌上,绿的是莴苣,白的是鸡丝,黑的是笋干,一碗清淡小粥闪着温润的光华,边上还搁了几块烙成金黄的蛋饼。

 想我在德国二年,冰箱里塞满的不过是面包熏肠啤酒,每日匆匆填饱肚子便去工作,几曾见过这般道地的中式家常小菜,胃中会因此发出抗议的咕咕声,也在所难免。

 “知道你其实还是喜欢吃这些,所以特地要我的厨师做了来,你尝尝看,口味如何。”司徒飞居然笑得温柔,我怀疑地瞧了他一眼,猜不出他的用心,索性坐下提筷,边吃边道:“代我谢你的厨师,顺便问一句,你这菜里,没加料罢?”

 “加什么料?盐还是味精?”司徒飞已经拖过张椅子坐到我身边,一脸无辜地看着我,眼中却盈满笑意。

 “毒药,春药,安眠药,都行。”我若无其事地又挟了一筷,送进嘴中“一样都没有的话,接下来只怕很难如你愿啊。”

 “如我什么愿?”司徒飞不怀好意地笑,凑近我的脸。我一筷子推开他,正色看向他:“那就要问你了…你为什么又来找我?”

 司徒飞明如朗星的目中闪过一丝黯淡,随即恢复,笑道:“相思成狂,来看看你,不成?”“还有呢?”我斜睨着司徒飞,预备他只要一说带你走、要你之类的话,就将手中的粥沷到他脸上去。

 孰料司徒飞的回答大出人意料。“还有…我下个月要结婚了,来通知你一声啊。”我怔了怔,看向司徒飞,看不出说笑的意思,不由道:“恭喜你…顺带同情那位新娘。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司徒飞笑容有些苦涩,摇了摇头:“不是姑娘。”我吃了一惊,连吃饭也忘了:“是…是男人?”

 司徒飞居然点了点头。剩下的饭已经凉了,我也再无心吃,随意收拾起碗筷,泡了两杯茶,陪司徒飞在客厅里坐下。“怎么回事?你好象不太满意?”既知司徒飞不是有意来找我麻烦,我心便也放下一半,反而有些关心起他来。

 “说来话长。”司徒飞苦笑。屋外传来了隐隐约约几声雷,衬得他的语声甚是低郁。“闲来无事,只当叙旧也罢。”我递了杯热茶给司徒飞,司徒飞手腕一翻,将我的手连同茶杯一起握住,叹道:“就这样,别动,浮生,陪我一会儿…要说,得从你那天不要命地跳河说起。”我凝神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