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那只手一顿,最终还是服从命令,抽了出来,接着脚步数声,便要离开。我终于能说出话来,虽然沙哑,倒也还听得懂:“等等…三号,走之前帮我将灯关掉,有光我睡不好。”

 略一沉静,接着四壁的灯果然一盏接一盏地灭了,连同所有曾发生和不曾发生的事,一切都笼罩在了深浓的黑暗中。房门口传来一瞬的光亮,三号的身影闪出门外,房门再度合拢,将整间屋子还回黑暗。

 我微微动了动手臂,肩背处立即传来火烙般的牵痛,我的心却放了下来,行家出手倒底与众不同,三号果然是好手,虽打得我血痕交错,疼痛不止,却没有一处真正伤到我筋骨。

 我闭着眼,算是小憇,意识却集中到全身的肌肉上。我要尽快地恢复行动力。留给我的时间,只怕不多。***柔软的床褥散着阳光的芬芳,为我打理客房的服务生必定很细心。

 黑暗中,我静静地躺着,等待着体力的恢复。背上的伤痕不时传来刺痛,提醒我刚才曾经历过怎样的激狂。

 凡发生过的,必留下印记。我的人生,自格雷将我软禁之日起,就再也不能回到原位。菲儿是死在病床上的。她得了骨癌,发现时已是晚期,我得知消息后,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雪白的床褥上,她的美丽并未因病痛而消失,苍白着一双手,拉住我,泪光微闪,含笑要我代她活下去。

 会这样说,分明是格雷已将对我所做的一切告诉了她,十有九还让她看了那些不堪入目的带子,可她再见到我时,神情依旧恬静,投向我的眼光中,依旧充满了爱,和信心。

 她是真正的天使,给深渊中的我送来最后一线光明。因为她,我没有彻底迷失成欲望的奴隶。

 菲儿下葬的那日,我趁乱逃了出来,防范出乎意料地松,或许是所有的守卫都认为我已丧失行为力,连格雷也不例外。

 动用最后一点人脉,我离开了意大利。没有想要回去报复谁,无论是格雷,还是出卖我的经理,过往的岁月都被我斩断在大洋那端,自此后,我只想如答应菲儿的那样,好好地,平静地生活下去。

 谁能料,竟有一天,我还要回来面对这一切。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凌晨三四点时分,就算没有睡熟的人,反应也必比平时差些,何况经方才鞭打那幕,只怕没人会想到我还能起床。

 束紧衣物,悄悄地穿上鞋,我摸到了房门口。黑暗中行动固然不便,却有效地瞒过了监视器,这是三号的疏忽了。

 三号显然有些心乱了,否则以他这种行家,不会犯这种错。事实上,我的运气实在不错。拉开房门前的最后一件事,是将点燃的打火机丢在房中的地毯上,望着蓝色火苗迅速在地面上窜起,我微微一笑,闪身出门。

 来时便已发现,我的卧室就在格雷的左近。虽不明白格雷是何用意,或他只是想方便随时虐我,却不料正为我提供可乘之机。

 逃亡的经验对我而言已经有过几次,知道越是危急,越需要冷静。走廊两侧,守卫的身影隐约可见,幸好,我房间的灯都已熄灭,面前这一段路都笼罩在浓浓的黑暗中。敌在明,我在暗。这便是我要三号关灯的又一个好处。稍走几步,我紧贴在墙角饰壁里,屏住呼吸,注视着咫尺外的动静。

 我的房间内,火灾警报的尖利鸣声突然响起,凄厉划过静夜。两个黑衣人自走廊的尽头急速奔出,一眼看到大开着的房门,面色剧变,扑了进去。

 紧邻的门打开,格雷头发微乱,俊脸紧沉,素来讲求风度的身形竟似有一丝仓促,毫不犹豫冲入我的房间。

 楼梯口传来纷沓的大群人的脚步声。就是现在。我轻巧向前一窜,闪进了格雷的房门。站定,这才发觉一颗心怦怦地激跳,似要冲出体外。

 今天,果然是我的幸运日。门外的声响越来越杂乱,一些冲往楼下,一些搭电梯向上,另一些似是在院中发动了汽车,轰隆隆地好不热闹。

 这些想必都是去追击我的,却没一个想到进格雷的房间来看一看。怪只怪格雷的洁癖太重,做下人的自然是能避则避。

 驭下太严,也有它的坏处。我第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的手提电脑。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三分钟,也许是半小时。半掩的房门微微一动,格雷神情似有些烦躁,边扯着颈间的领结,边跨了进来。总算等到了。我无声松了口气,从房门后转出,一柄银光闪亮的左轮在三步外对准他:“格雷,别动,我真的会开枪。”

 格雷的反应大出乎我意料。并非一般人该有的僵硬或警戒,而是猛地转过身,直直地看向我,声音里似有一丝微颤:“你…没走?”我不得不扬了扬左轮,提示他身为阶下囚的现实:“我会走,不过不是现在。这之前,先借你的电脑一用。”

 格雷恢复了镇定,一瞥我手中枪,淡淡道:“原来你还没忘记我会在枕下藏枪的习惯。”“那是我的运气,也是你的不幸,”我反手推上门,冷冷道“快些,不要逼我杀你。”

 或许是我的杀意确实凛厉分明,格雷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顺从地走到电脑前,输入密码,接通网络。

 “很好,现在,我说,你做。只要有一处不对,我就开枪。”格雷意外的服从令我有些忐忑,面上却不敢稍露“听清楚了,凌庄A股…”格雷的手指噼啪敲击着键盘,越敲面色越惊讶:“你…你被冻结的产业什么时候恢复了?”

 “昨天。”我一边要留意屏幕上的字是否敲错,一边还要分出七分精神来提防格雷的异动,实在辛苦“你是用家族名义冻结我产业的,可惜你大概忘了一条,若族中有三个长老以上联名签印拒绝,这份命令就会无效。”

 “三个长老?”格雷想了一想,终于明白,面色也跟着阴沉下来“你怎么会有他们的签名?”我耸了耸肩:“他们不是欠我人情,就是有把柄落在我手,怎敢不签。”

 “那你为何…”“为何不早点回来抢这份家产是么?”我猜到他要说什么,不由冷冷一笑“格雷,你已将我逼得生不如死,真以为我还会想回来么?只要有一丝可能,我都不会想再遇见你。

 既已说到这里,我不妨都告诉你,昨天的股市操控,全是我一手所为。”格雷眯起眼,阴鸷地看着我:“不可能。就算你名下股权都已解冻,就算你已安排好代理,可你的资金还是不足…”突然愣了一愣,呆在当场,说不出话来。报复的滋味实在不错。

 我笑得有一些愉悦:“想通了是么?不错,我哪有那么多资金可用,一日的争夺,已是快耗尽家底…强弩之末而已,最多只能维持到今天上午,午时必会全线撤出…可惜,这把梭哈,你没敢跟。”

 “那你现在想怎样?”格雷沉默半晌,居然未曾发怒。这样的格雷,怎么看,怎么令人心寒。我再错不起第二次。***

 夜风从青石屋顶上呼啸而过,更衬出屋内的死寂。格雷无声地和我对视,灯光下,他粟色的头发如丝一般浓密,脸部轮廓峻岸分明,衬上深邃的碧眸,挺拔的身形,贵族特有的风度淋漓尽致,怎样看都是一个完美无缺、不可多得的好男子。

 正是这好男子,将我的身心一一蹂躏过去,将我的尊严踩成碎片,将我原本只手可及的幸福,永远地打落成灰。

 “我现在想怎样?”面对格雷的凝视,我蓦地笑了起来,笑容无意中带了几分凄凉,这个冬夜之清冷,宛如我的人生,永不可复原“我又能怎样?我是很想杀你,想到铭心刻骨,撕心裂肺,可是杀了你,一切就都会重头开始么?”

 格雷眉也不动,看着我:“你怕杀人?”我摇了摇头,恢复镇静:“你我共事过,我的手段狠不狠,你该知道。我没有杀过人,不是因为我不敢,而是因为不必。”

 “包括我?”“不包括你。”我定定地看着格雷,柔声道“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个人是我想亲手去杀,那个人就是你。”

 格雷丝毫不见惧意,嘴角反倒挑起一丝嘲讽:“那你为何还不动手,是不会用枪?”扬了扬眉,我以实际行动回答他的挑衅。呯地一声闷响,硝烟袅袅,从我手中的枪口飘散开去。

 格雷左手捂住右肩,紧退了两步,触目的红色自他指间蜿蜓而下,却居然还笑得出来:“你…打偏了…”他很希望我杀他么?为什么?我绝不会相信他是良心发现,要以死谢罪,多半又是在想什么古怪的花样。

 可惜枪在我手,他又受了伤,以我之行事缜密,我实在想不出他还有何方法可反占上风。将心中的疑虑甩去,我不欲再与他多纠缠,直截了当将枪指在他头上:“格雷,你是父亲的儿子,菲儿的弟弟,克劳尔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为了他们,我不会杀你。但我要我的自由。”

 格雷面容镇定,抬头看我,却不小心牵动伤口,闷哼了一声:“原来你是为这个…你不怕我出尔反尔?”他汉文进步了,竟连成语都会用。我笑了一笑,想到当年教他说第一句中文的人还是我:“你不会。

 我太知道你,你骄傲得连别人的夸奖都不屑要,又怎会说谎骗人。说吧,只要你说一句还我自由,我立刻放下枪就走。”

 “你名下的股权…”格雷似在沉吟。我心下一松,笑道:“我不要了。克劳尔家的什么东西,都还给你,钱,不动产,还有名字,你只当世上再没我这个人,我自会走得远远,从此我与克劳尔家族恩怨两断,再不相干。”

 “你要回那个江上天身边去?”格雷的语声有些奇特,注视我的暗绿色双眸中仿佛有什么在跳动。

 虽然奇怪他为什么会这样想,我还是点了点头:“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借他的势力来对付你…我只是冷了太久,需要一点温暖,而他象是正能给我。”

 “你相信他会爱你一生一世?”格雷执拗看着我,神情又象回到孩提时。我失笑:“格雷,你的毛病就是太极端,太要求完美…你可知,这世上除了上帝,谁也不能承诺永远,我又怎会要求他一生一世…能多久便是多久罢,到我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了。”

 格雷垂下眼眸,沉默半晌,才轻轻道:“哥哥,走之前,再抱一抱我好吗?”灯光柔和,面前的男子低着头,肩头因受伤而微微瑟缩,平素的高傲全似化作了乖顺,依稀中,又似变成了童年时那个缠着我说故事要抱要闹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