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最后期限还有两个月。回到空荡荡的病房,李梓封有种毁灭一切的冲动,这碍眼的晃眼的空白,他要一片片撕碎,情绪完全崩溃流溢出来堵塞了呼吸,溺水的感觉,想要拼命抓住什么却只能不停地坠落。

 就算再怎么恳求,委曲求全也没有用…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自己还要再继续么?还要把他找回来么…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还能再见到他么…该如何面对他,给不给予惩罚,一切都等到找回他之后再决定。

 幸好这一次,至少知道应该去哪里寻找。李梓封辗转找到了招袂,几番胁迫要他说出丁翔的下落,开始时招袂还矢口否认,可到了后来,就干脆保持着沉默。

 于是李梓封开始使用各种手段诱使招袂交出丁翔,他每天不间断地威胁着,甚至考虑过带人直接冲到招袂住的地方去搜查,他几乎忘记了那个扬言“谁敢动招袂就准备碎尸万段”的君凌。当他第十五次变换方法威胁招袂后,一个电话却制止了他越来越过激的行为。电话是丁翔打来的。

 “梓封,请给我一个月的时间。”电话那头丁翔的声音飘乎,每句话后半段都夹杂着呼气的声音。

 “不!不能再等了,我要见你!你还好吧?翔?”“…你不要再找我,我现在不想见你,不要打扰我…梓封,不然…永远不再见。”

 永不再见?难道他还以为自己能够在一起多长时间么,只有两个月了啊。“你到底要我怎么做…”电话那端没有回答。

 “说啊,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李梓封终于放弃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对着电话低吼,如果有人此刻在他身边,那就可以看到他脸上前所未有的暴怒,横手将书桌上的东西扫落,台灯,书本,墨水瓶和文件散落一地,晚上七点的黑暗立刻包围了过来。

 “你为什么还不肯原谅我?是要我跪下来么?还是要我到电视台去对着世界上所有人说强奸你的人是我!好吧,如果你愿意,如果你觉得那么做你会开心…那么我就去做!可你为什么都不说…你走了,你以为拿自己的生命玩复仇游戏很过瘾么?!”

 电话那端良久没有应答,李梓封突然觉得后悔起来,这些冲动的言语如果刺激到了丁翔该怎么办,于是他尝试着说些弥补的话,可是无论他说什么,对方总是保持沉默。

 “究竟要我怎么做…”就在他快要绝望时,终于听见了丁翔的声音。“不要生气…梓封…我…是…爱你的。”

 随着最后这句几乎是耳语的声音出现在耳边。电话被挂断了。简单的几个字,浇灭了李梓封心头旺盛的怒火,同时也像迷幻剂,夺取了他的意志。

 多久没有听见这句话了…三年,三年多了…这是最后一次听见么?也许…低头去捡拾洒落一地的文件。李梓封苦笑了一下,来不及抹去眼角的泪水。不知道这一个月,自己将如何度过。也许过去三年也没有这30天来得漫长。

 不用照顾丁翔,却也没有在公司露面,整天把自己关在爱人的卧室里,从肉体到心灵地自慰,躲到充满了爱人气息和记忆的空间中去。

 裹紧了丁翔曾经盖过的薄被,李梓封在黑暗中谛听着,就好像逝去的岁月并没有从指尖溜走,而是依旧留在他身边。

 只要用心倾听就可以发现,那些爱语,温存甚至是情到深处的呢喃呻吟…一丝一毫都被保留了下来,在这间屋子里,在李梓封脑海的深处。

 把自己包裹在爱人的记忆中,就像用回忆为自己编织了一个茧。他不知道,三年前的某一天,在一间破旧的出租房里,他的爱人也曾经在这柔软的壳里等待羽化。

 地狱般煎熬的三十天。一个月后的那个清晨,招袂终于打来了电话,李梓封急忙询问自己需不需要过去接人,而得到的回答仅仅是让他在公寓里等待。

 “翔呢?已经一个月了…他的病怎么样了?为什么不让我过去?让我听听他的声音…”“请等我过来,你就会知道一切了。”上午十点招袂如约出现在了门前。他独自一人捧着个大大的乌木盒子,身边不见丁翔。

 焦灼的视线反反复复扫过招袂身后的空白,虽然知道以丁翔的病况根本不可能走到这里,但是依旧期待着开门就能够看见他…即便是一个奢望。

 “翔呢?你是来带我见他的么?我们现在就走啊…快点。”紧了紧早就已经捏在手中发烫的钥匙,李梓封这就要走出来,却被堵在了门口。

 “不,我只是来送这个的…”招袂低声说,顺着他的目光,李梓封这才注意到他捧着的那只本该十分醒目的大乌木盒子,不知为什么,自己是有意识地忽略了它的存在。

 “这是…丁翔给你的。里面是…”还没有等他说完,李梓封就将盒子抢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先把盒子打开吧。”招袂轻声提醒,几乎已经是耳语的响度,却因为环境的寂静而变得十分清晰。

 “有些事…还需要你自己…来确认…”打开盒子,里面是一盒录像带,还有…另外小一些的东西,被层层黑布包裹住了,看不清原貌。“小翔他…让你一个人看着录像带,看完了之后,如果不想留下这个盒子就再来找我…我先走了。”

 没有再理会招袂的离开,李梓封只是小心地捧着那个大盒子。隐隐地…他想他也许…也许猜对了里面是什么。短暂的蓝屏后,录像带开始播放。漂亮的乳白色房屋,有绿色的观叶植物作为点缀,从窗户外可以望见湖泊,李梓封看得出那是大华山疗养院。

 丁翔,这盘录像带中唯一的人物出现在画面里,他倚在扶手躺椅上,也许是室内开了空调的缘故,膝上搭了毯子。窗外明媚的阳光照到他的身上,勾勒出一条金色的轮廓。他看起来苍白得透明,浅色的短发也显出通亮的金色。

 突兀的锁骨从v字形的衣领下浮现出来,整个人更显清减。面对镜头,他先是微笑了一下,有些腼腆。李梓封突然记起他三年前的笑容就是这样,一半是甜美,一半是苦涩。

 痴痴地望着这个笑容,李梓封席地而坐,下意识地抱着那个乌木的盒子,听见丁翔开口说话。“梓封,过了一个月,你应该已经懊恼我言而无信,没有回来了吧。不过在你发脾气之前,请先听完我的话。”

 他顿了顿,好像在等待李梓封平静下来,然后继续:“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在k城的第二年冬天。那时我母亲病危,为了照顾她我曾经发作过一次,可当她也离我而去之后,我就决定放弃一切,也许这就是上天安排的结局,我无法逃避。”

 丁翔停下来喘息。伸出左手轻轻拨来挡住眼睛的额发,手背上赫然是一片红肿的点滴针痕。“我承认自己是个没有用的人,应该还有些记仇。刚开始跟你回s市,心里其实抱着一种…报复的心态。

 我想,无论是什么人,看着曾经亲密的人逝去,心里都会有不小的冲击吧。所以…一想到你亲眼看着我死掉,也许会有的痛苦…你一定觉得我的想法很可怕…‘拿自己的生命玩复仇游戏’,没错…不过对于我来说,这只不过是‘废物利用’而已。

 一想到我这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灰末,就会觉得不及时‘使用’…实在…有些可惜。”说到这里,丁翔又低低地笑了几声,无奈的自嘲。当死亡已经不可避免的时候,也许及时地嘲笑它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梓封…听我说了这些话,如果你并不在乎或者已经愤怒了,那么就请不要再看下去…随着录像带带来的东西也请还给招袂,让他代为处理。我们的关系就到这一刻做个休止…我的生,或者死…对你来说,不再有任何意义”说完这些话,录像带上的图像消失了大约两分钟。空白的两分钟,李梓封盯着蓝色的屏幕,没有意外,这痛苦的相见果然是一场惩罚。那么轻易地跟着自己的回到s城,那么轻易地回到自己的怀抱,复燃昔日的情炽,然后再亲手浇灭…

 颤抖的手已经抱不住硕大的木盒,轻轻将它放在地板上。然后整个人倾斜着倒在沙发扶手边,而双眼依旧紧紧盯着屏幕,生怕遗漏了任何一个瞬间。画面继续。丁翔依旧坐在摇椅上,他低垂着头,只过了几分钟的时间,看起来却疲倦了许多。

 “梓封…你还在看么?…这能说明你是爱我的么,在等我回来么?…可是我却注定要让你失望了…虽然有些老套,可我还是不得不这么说:当你听见这些话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说完这句话,丁翔抬起头来,直视向镜头,好像能够透过空间和时间的障碍一直看到现在的李梓封。看着他的面部因为痛苦而扭曲,紧握的双拳指甲欠进掌心。

 “不想在你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我知道这种努力很可笑。其实你早就应该看穿了我的软弱吧,就因为舍不得你曾经给我的那一点点温柔,三年前我一直隐忍,直到你用怀疑和行动粉碎了我的世界…我终于鼓起勇气寻找新的世界却又被你带回来…然后你对我说,你爱我…你爱我…”

 最后一句话已经完全变成了气声,丁翔别过脸去,李梓封看见他轻轻地咳了一下,然后用手捂住了胃部。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缓过来。

 “我开始后悔让你目睹我的死亡…如果你真的爱我。我又怎么能像你伤害我那样…再伤害你…所以我走了,因为我…依旧爱你。”声音开始哽咽,却依旧努力控制住情绪。可那泫然欲泣的样子,更让人伤心。

 “我后悔了,我不想死…如果我没得病…我想和你在一起了…可是已经太迟…”依旧面对镜头,目光却穿越眼前的一切变得缥缈,仿佛在他的灵魂得以飞升之前思维就已经离开了尘世,出离痛苦。

 “现在我要睡了,梓封,谢谢你陪我讲完这个故事。天黑了,我就回到你的身边去休息…我的梓封…晚安。”说完这句话,丁翔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像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务。他闭上双眼,头微微歪向左肩,这是一个很轻松入梦的姿势。像极了玩耍疲累之后呼呼睡去的孩童。

 李梓封痴痴地贪看爱人的睡颜,画面中丁翔的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看起来就像一帧定格的画面,那恬静美好的模样,让他几乎要伸手过去触摸。

 一切都是那么宁静而平和,直到他发现那个含泪的微笑长久地凝固在了丁翔的脸上。…晚安…录像带上已是一片雪花。而那最后的一句话语依旧久久回绕在李梓封的心中。

 晚安…晚安…晚…安…窗外阳光正是明媚,却不得不说出这句永远的“晚安”嗫吁呢喃着,生怕惊动了那已经永远睡去了的人。而心中尖锐的刺痛也被生生埋在了胸口,扎得自己鲜血淋漓。

 “你回来了吧…我知道你会回来的…翔…让我看看你…我的翔…”拖来那乌木的大盒子,抱出那团被包裹住的东西,李梓封用手扯开捆扎着的黑布,于是又一个长方形紫檀木雕花精致匣子出现在他的面前。是骨灰盒。沉甸甸的乌木雕着精致的花鸟,而原先带锁的地方插着一枝新鲜的丁香。

 用这暂时鲜活的生命锁住一个已经失去意义的名字。“翔…丁翔…”指尖轻拂着那柔嫩的紫色花瓣,落在自己怀中的重量更轻了,在清减到极致之后更是失去了生命的质量。

 “又瘦了…怎么又瘦了呢…”爱怜地抚着冰冷的盒身,传到心底的却是记忆中爱人身体的光滑。无论如何,他的爱人已经回来了,就在这里,在他的怀里…

 “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高大的男人跪坐在地板上,抱着乌木的骨灰盒,在一片明媚的夏日旖旎中痴痴地微笑。那天晚上,怀抱着爱人再一次躲进了茧中,李梓封静静地谛听着,又一次听见了那充斥了天地的过去的声音。

 电梯上的争执,流颜中的强迫,工作时的温柔,第一次亲吻,第一次爱抚、结合然后是第一次的怀疑,伤害,分离…然后又是无止境的后悔…弥补,以及追悔莫及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