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后,丁翔就觉得同事们对待自己的态度冷淡了。很多次他都能感到背后有如芒刺般的目光。这使得他不由得去想李梓封说过的那句话:

 “不管你和那个君凌有什么关系,现在都给我安分一点,不然…破鞋的下场,不仅仅是被丢弃这么简单!”眼前又暗了一下,已经有多次这样的突然晕眩,医生说是血糖低的缘故。

 而胃自那天中午后就一直隐隐作痛。整天整天的脸色苍白,额上偶尔疼得沁出汗珠来,可没有人主动上前询问关心过他。

 李梓封那天中午的态度就是一个暗示,警告大家不要涉险去关心他。李梓封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吧,让丁翔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孤独的。稳了稳遥望的身子,一个最坏的打算出现在脑海里:也许,台里已经呆不下去了。

 回到招袂租下的小屋,丁翔吞下两片药,然后瘫倒在床上。为了生计,招袂晚上又去流颜做回酒保,狭小的屋里只剩下丁翔一人,因为年代古旧的关系,破旧的水泥空间显得有些慎人。

 浑身没有余下一丝力气,丁翔就这样疲惫地睡了过去。接着开始做梦。他梦见了父亲。是十多年前那个年轻的父亲,穿一套黑色西装,站在河对岸。没有水声,但是在氤氲的岚气间丁翔可以看见水波的反光,水流湍急。

 陈邱凌站立的地方,盛开着大丛大丛鲜艳的红花,那是丁翔梦中唯一的艳色,可看在眼里却是那么刺眼,那殷红如血的花瓣一碰到陈邱凌的衣服就腐败成暗红的血水,留下斑驳痕迹。

 “爸…”丁翔不安地朝对岸大喊,似乎听见了儿子的呼唤,陈邱凌回头,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来来回回在岸边踱步,像是在等什么人。心中隐隐知道那人是谁,丁翔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是君凌。他想要过桥去,捉住那陈邱凌的幻影,丁翔吃惊地望着他,可他眼里只有陈邱凌。

 河上没有桥,于是君凌毫不犹豫地走进了水里,那妖娆的水汽一下子包围了他,也缠绕住了紧随在君凌身后想要走进水中的那个瘦小身影。

 “招袂!不要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会喊出这样的话,丁翔的心猛地一揪,睁开了眼睛。是一个梦。起身喝了杯水,人稍稍清醒些,于是开始自我安慰,梦都是相反的。然而这样想着,丁翔同样觉得悲哀。因为在梦里,留在此岸的人,是自己和招袂。

 回想起父亲在花间逡巡等待的身影,丁翔又一次挂念起母亲。要不要告诉她知道…她会不会愿意见他最后一面呢?心中惆怅,丁翔无言地转头去看窗外那融融的万家灯火。

 一盏一盏渐渐熄了,这夜,既深且长。就在这个夜晚,陈邱凌走了。癌症这东西,本就是难以捉摸的梦魇。陈邱凌走时很清醒,所以痛苦也是明晰。

 凌晨两点二十五分,屋里仪器已被撤走了些。医生和护士们也大多离开。由张栋负责通知的亲戚们还没有赶到,在蒙着薄薄白色床单的陈邱凌身边,只剩下君凌一人。

 一动不动地凝固在病床前的人,此刻看起来像是多年蒙尘的蜡像,那冰冷的神态消退了些,更多地覆上了挫折、震惊、以及无法接受现实的空白。

 父亲临走前的那一分一秒如今都还鲜明地刻印在他的脑海中。从医生发觉情况不妙开始抢救之后,君凌就发现父亲在不停地念着一个名字,虽然不能进入病房,但是通过监视器依旧能看出那不断重复的口形。

 不经意去看,他甚至会以为那是自己的名字,可君凌知道那绝不可能。自己的名字原本就是父亲当年为了怀念“她”

 而起,这注定了自己永远只可能是个纪念品,无论自己多么努力要在父亲的记忆中划下痕迹,最后被牢牢记住的永远只是那个“她”将其他人从监控室赶走,君凌一个人盯着不停抖动的屏幕,看着屏幕上的男人慢慢失去生命力,看着他最后一个表情永远地凝固。

 那瞬间君凌觉得自己的呼吸也随之停止,那部分来源于他的血液顷刻冷却。浑身无力。保持着凝视的姿势就这样将双手支在桌面上,看着医生停止动作,护士收拾器具,君凌一动不动,看着父亲微睁的双眼被合上,看着那早就准备好了的白布,覆盖在他身上。

 一个曾经亲近的生命就此画上句号。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所以竟没察觉,父亲的眼睛,在闭拢前一直盯着墙角的监视屏,一直到意识完全湮灭的那刻…都在望着他。

 君凌开始考虑人死后会不会有灵魂。如果有,父亲从自己手上逃脱后究竟会去哪里?那个女人身边么。一切都突然变得不再重要。因为无论如何,自己已经失去他。

 “您走了…最后还是抛下我走了…”从回忆中醒转,这间安静的病房竟然显得有些空旷。自己真的失去他了么…也许不…没有…他只是失去了一个父亲,一个对不起自己和母亲的人。

 “您给我的那部分血液已经死了…从现在开始,你不是我的父亲…不是。”喃喃的自言自语,君凌俯身,揭开那方白布的一角。父亲死了。丁翔是在凌晨三点的时候知道这个消息的。

 当小屋里唯一算得上先进的电器在一片沉寂中鸣响的时候,刚刚回家睡下的招袂惺忪着眼睛拿起了听筒。电话那头,是君凌沙哑低沉的声音。

 “招袂,我知道你找得到丁翔,让他七天后去龙坞殡仪馆,参加父亲的追悼会。”简短的几句话,在招袂回话前就匆匆挂断,留下一脸无措的招袂独自面对刚刚睁开眼睛的丁翔。

 “怎么了?谁的电话?昏黄灯光下,丁翔看见招袂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小翔…是你父亲…他刚才过世了…”话音未落,丁翔“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一双眼睛睁得圆大。

 “冷静点…现在君凌在那边料理…他让你七天后去参加追悼会…你现在过去也见不到陈老先生的…”

 急忙跑过去抚住丁翔的脊背,招袂快速地说完电话全部的内容。然后小心翼翼地沉默着,看顾着丁翔的每一个反应。开始五分钟,丁翔静静坐着,看不出下一秒钟将会倒下还是起身而去。

 然后,像是隔了千年那么久,他慢慢地躺了回去。安安静静地,像是棵被风刮倒了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