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另一端是黑暗。人的另一端是人。黑暗与人之间是一道悬崖。悬崖的中间是一道摇摇欲坠,难以分清是铁是木的吊桥;在从地底吹出来的风沙中蛇一样扭曲晃动着。

 悬崖的那一面,张仲文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渐渐走进,最后张仲文勉强可以看清楚那是一个十一二岁大的小孩,而那小孩,赫然就是童年时候的杨立功。

 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见到的杨立功,杨立功好象没有看出这个地方的阴森诡异和暗无天日,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好奇地向张仲文站立的地方看过来。

 当张仲文与他目光交接的时候,张仲文再也按捺不住不住心里的委屈与悲伤,他咬牙切齿地喊道:“我从来不在你面前哭的,尤其是今天,我更不能哭…可是我终于还是哭了,还让你看见了。我问你,你现在高兴吗?”

 悬崖对岸的杨立功被吓到了一样,惊慌失措地对说了些什么。可他一句也听不清。“我累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想,到了我该回去的时候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牵挂了。

 你,是来接我的对不对?那好,我们走吧。”张仲文知道这个杨立功不是现实里的真人,应该是一个来迎接他前往安息的世界的他心中哥哥的美好化身。

 就象圣经里的天使,来带死者前往永生的国度。可是这个天使却很小气地摇摆着手,隐隐约约在喊要他站住之类的话。“好啊,我站住,我听你说,我从来都听你的话的…听你的话…”张仲文苦笑,暗想他大概还有些话要交代。

 “我不是来接你的,我是让你回去的,你看,你身后的大街多漂亮啊,活着多好啊,干嘛要做傻事呢?”杨立功紧张地说。

 张仲文烦了,因为他一路上已经听了太多说教了,他已经没有耐心了。他心想这里哪有什么街道,分明只有地狱深渊,一片漆黑。

 “你站在这里多危险啊,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会很难过的,他们会怎么想你啊?你快回去吧!回去吧!听我的,回去吧!”

 杨立功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而且似乎看起来理直气壮,对他不屑一顾。张仲文原本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他以为他终于来到这里后出现的人应该是来接他走的,可是却有说了一堆要他回去的话,他的自尊心受损,不由得大叫起来:“你说,我为什么还要听你的话?为什么?我不应该再听你的话了,可是,可是,我答应过你,会永远听你的话…哈哈哈…我永远听你的话…”

 他说着说着身体失去重心,向后倒退了几步,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在一抬头前方的杨立功已经消失了,只剩一片孤零零的黑暗与那座古怪的吊桥。

 “你狠!”他骂了一句,只身走了上去。那桥一塌上去就左右摇晃起来,他好不容易走到中央,却不想那桥竟然是活的,两头收缩,弯曲变形。

 张仲文被摔在桥中央,却又被桥卷了起来。他奋力挣扎中发现自己是被一条钢鳞巨蛇缠在身子里,那蛇一甩头目光如炬,两道寒光打在他脸上,吐出粘湿的子勾了他的脖子,张仲文在窒息中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看看你啊,你最后还不是这个下场,你的心之花没有了,你爱的人也没有了,你什么都没有了,最后你还不是被我吃掉,重新和我在一个丑陋的蛇的身体里继续轮回。不用抵抗了,你已经死了!”

 “我,已经死了?”张仲文吐出最后一口气,质问自己。大蛇带着他向无底的深渊里下沉,他一动也不能动,他渐渐失去了呼吸,渐渐失去了意识,耳边传来水流的声音,山风的声音,和他的眼泪破碎的声音。

 “小文!”“张仲文!”“张老师!”他在下沉中听见了真切的呼唤。“是谁在叫我?”“苦海有边,回头无岸。天堂地狱,随遇而安。”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说着。

 就在死亡的亲吻来临的前一刻,他仿佛看见了倒影着郭锐的脸的啤酒杯的瑚珀色,笑梅姐无名指上宝石的深蓝色,儿时的小伙伴们吹起的片片葡公英鹅黄色,还有他杨立功胸口挂着的玉石的碧绿色,他看见了刘主任办公桌上蜡烛的深红色,美丽的月光下丁香花的银白色,还有自己眼中夜一样的,来自宇宙的纯黑色!

 七种颜色不同的颜色来自时空岁月过去现在未来,交和,汇集,凝结在他的胸口。诞生花根,花茎,花枝,花叶,花瓣,花萼和花蕊。这不是一枝之上七色不同的花朵,明灯七盏。

 而是一花七色,似空似明。在大蛇的交缠中张仲文笑了。他把花攥在手里,颇具提示性地说:“看来,是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吧!”

 花朵中无形无色的光芒照耀了不见底的深渊,一切幻相消失无踪;月亮从积雨云中露出半个脸,在沿江县的防洪堤坝边上,张仲文迈出一条腿面向滚滚洪流,凝神不动。

 他年轻的脸上三分傻气七分苦恼,呆呆地雕像一般,好象已经想了几个世纪,他这一步,倒底是迈还是不迈?

 青青绿草欢乐地看头顶白云飘过蓝天,燕子从河岸上衔来黑泥,振翅飞过炊烟袅袅的屋檐;清晨起来推开窗子的孩子,看到篱笆那头高高的向日葵在阳光下绽开热情的笑颜,那辛勤的蜜蜂嗡嗡地叫着,穿梭在万花从中,却被卷进山峦上的火红的枫叶里,随着西风争先恐后地起飞,那一季的灿烂缤纷,仿佛都要化成天边的晚霞,因此而告别树木凋零后的旷野,让灰暗的天幕上坠落轻柔的雪花,渐渐覆盖大地;那冰雪下大地怀抱中的休眠的生命,悄悄地在黑暗里萌动。

 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按部就班,不忙不乱。河流用不停歇地在山间流淌,泥沙中五色的石子不知被什么人拾起,又不知道随着一抹水花,被丢弃到何处。

 松树顶的老鸦在巢里哺育着自己的一窝幼崽,她知道当自己老得不能飞的时候,她的孩子却将要离开,去寻找第二个可以栖息的家。

 蚂蚁们整齐地排成一行,在泥土中裸露的白骨上穿行;冬天里在寒风中被埋在雪堆萧瑟的野草,如今代替它们的却是荒坟上鲜艳的小花…

 一切都是会改变的,而一切又都是不会改变的。那么,我们,究竟,是什么?我们活着时,留下的,究竟,是什么?

 那让我们曾经活着,并为之而活的,想要活下去的,究竟,又是什么?ACTV课前十分钟新学期伊始,假期过后的零零级物理系三班里一片燥动不安。

 上学期的补考阴云还在他们的头上笼罩着,他们在心里祈祷着这学期万万不要再是仙人砬子教他们了;可是老天好象专门和他们过不去,在贴在班级墙壁上的认课教师表上公告外语拦里赫然还是张仲文三个大字,诸位同学看到的时候都眼前一黑,嘴里又开始满天神佛祖宗十八代地骂了起来。

 可是上课铃已经响了三分钟了,仙人砬子一反常态,迟迟没有出现。教室里变得不安静起来,鸭嘴龙用纸巾擦擦刚吃完肉包子的手,很有见的地说:“其实咱们也不用太担心,这课表上是上学期排的,不一定准!我们宿舍二姐她们班的英语老师就换了。

 他们班的Cindy姐调走了,来了一个小老头!”人造人十八号抬了抬眼镜,说:“我昨天到他们教工宿舍里去还篮球,路过他宿舍,听他们宿舍的老师说仙人砬子还没从家里回来呢…”

 “这都几点了?哈哈!他一定是要校园纠察队给抓住了,哈哈,罚款了,他奖金没了!我乐!”

 奥铁特洛夫斯基一拍桌子,兴奋的火星子从眼睛里飞迸出来,他上学期如果不被抓补考的话,那么他这学期就可以顺利地被发展成为党员了,现在恨得仙人砬子恨到牙根直痒痒的就是他了。

 可是翼手龙一下子就推翻了他的美梦:“纠察队下周才上岗,现在外面根本没有人察。”“这是什么工作态度啊!怎么可以不察呢?他们学生会就这么玩忽职守吗?”

 十分钟快过去了,班级里更加沸沸扬扬了,大家都很好奇也很惊讶为什么从来不迟到的张仲文今天竟然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出现。霸王龙回头面向班级喊了一嗓子:“你们安静点,别吵了,我出去看看。”说完她起身推门踱步走了出去,大家更惴惴不安起来。两分钟刚过去,门“吱呀”一声开了,就在这一秒种他们连呼吸几乎都没有了,世界一片大战前的寂静。进来的还是霸王龙。大家不知是气还是怕,都“唉…”一地声叹息。更有人喊:“你想吓死我啊!”“班长他倒底来了没有啊?”“还是他吗?”“快说快说,他来没来啊?”大家眼巴巴地看着站在讲台前的霸王龙,就象等待彩票开奖的人群,又象等待阿姨讲故事的幼儿园小朋友,全班屏住呼吸…

 霸王龙站在前面,寂寞地一吐了口气;她习惯性地甩了一下头发,脸上是毫无线索的人莫予毒的微笑,只听她用不知是失望还是希望的平静如流的语调说:“你们自己猜,他来倒底是来了,还是没来呢?”

 《小文正传》全文完***小文正传前篇玄池大仙的故事生而清白求恩义;流光如雨洗莲花。

 此去不望飞黄路,相濡以沫好人家。沿江县是整个省林业系统里最偏远的一个单位,它依山傍水,小小的县城座在四面环山又有一条江围绕的盆地里。江外边则是大大小小的乡镇村落,一点点延伸到长白山西南麓的老林子里。

 地方是不大,不过东北乡村养人,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有山有水的沿江县地面上却也养活了无数打解放前就从山东迁徙,所谓闯关东来的乡民。

 在县城最西边,几座山丘的上面,朝阳顺风地立着十几户人家,此时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虽然说地远山偏,没怎么经历过革命的洗礼,这里还保持着老农村的安静和土里土气的样子,但是那草泥浆抹在木板上糊起来的低矮的房子,却怎么掩饰不了这里穷困落后的气象。

 穷归穷,可是这村子里的人把日子过得还是有模有样;单说这名叫东方红村的地方最宽敞最大的一片草房,看起来就很显示出主人的心灵手巧。

 这房子坐落在几棵大杨树下,一排水曲柳条子扎起来的篱笆墙把杨树从四个角圈起来,自然地划出了院落;报纸贴出来的小窗户共有四扇,下面是半人高绿油油的旱烟叶子;房子前面有篱笆间的一条小路,小路两旁各是一个小园子,园子把头栽了李子树,现在已经结出了一层层鹅黄粉嫩的果实,诱人地挂在枝头;篱笆墙小路上也盘起了枝条,好让牵牛花和丝瓜爬上去,于是蓝紫纷呈花果低垂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走廊一样的通道。

 四人帮倒台了,资本主义主义尾巴不割了,那院子里传来声声鸡鸭的鸣叫,随着一声人唤,一排毛绒绒的线团般摇晃身子着的小鸭子乖乖地从小路旁的花里走出来,摇摆着,相亲相爱地走出门到小河边去了,一只白毛小鸡也大大咧咧地混在队伍里,挺胸抬头地在走,可惜被一个女人的大手抓出来,好不丧气地被放到了一堆菜叶上,在其它小鸡的咋咋声中啄了起来。

 “招娣,灶上的水开了,给妈拎过来!唤娣,把你爸的干粮装包里,捡五个白的五个黄的,记得咸菜里多搁点辣椒啊…呀,爱娣,你可别梳头了,镜子都要你照烂啦,你快给代娣穿衣服…”说话的人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女人,瓜子脸,细眉毛;一看就知道是这家的主妇;她里里外外忙碌着,一边收拾家务,一边在呼喊四个女儿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