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真是奇怪,向来见钱眼开的小文这次一毛人民币都没见着,可还是挺关心你的事情的,唉,太阳从西边出来,几千年就这么一回,赶巧都让你碰上了!”***周天华的学术演讲到了第三天,去听的人越来越少。

 他心里不太高兴,正想找党委书记乔月兰谈一下调动学生们学术观摩气氛的个人见解,没想到却主动接到了乔月兰的电话。他觉得夜里八点钟的时候一校之首找他到办公楼里去谈话,必定有什么关于他的行政决策上的机密。

 于是在晚上酒足饭饱之后找出一件得体的衣服换上,头发上打满了摩丝,梳得好像被老牛舔过一般油亮亮湿淋淋,兴高采烈地出了招待所的门。

 有一条花园小路直接通向党委办公室的楼,周天华看见月色中的树林和月光下依然青翠的草地,忽然一股诗意涌上心头,他想自己好久没有散过步了,不如在这林间小径上闲散一会儿,反正时间还来得及。

 于是他悠然自得地在小路上散起步来,对偶尔遇见的路过的学生点头示意,露出师长的微笑;那些学生见了他也都很敬畏地点头。虽然他听不见几步之后学生们疑惑的“这老家伙是谁啊?”的感叹,但还是对自己的平易近人感到欣欣然。一路欣赏着白桦和落叶松,小路出现了一个拐弯;林间的草地上有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踩踏草坪,罚款五十!”

 八个用红油漆刷上的血淋淋的字。周天华不屑地一笑,暗想:“这种三流学校,也就只想得出这种话了。”冷风乍起,吹起周天华的衣领。他觉得自己不要再耽搁了,心想这破学校的小花园也没什么好看的。

 于是加快脚步,沿着拐弯处的林间小路走下去。树木的黑影铺满了裸露出黑土的地面,天上好像也布满了乌云;周天华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面又出现了一个拐弯,又有一个“踩踏草坪,罚款五十!”的木牌竖在他眼前。他抬起头四面张望,心里说没想到这学校的花园会这么大;他皱了一下眉头裹紧衣服继续前行。可是走了好久他还是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拐弯处,前面是一个木牌,上面写着:“踩踏草坪,罚款五十!”

 他害怕地朝林木深处望去,落叶遍地杂草丛生的花园里有一只只惊恐的大眼睛在盯着他看,虽然他知道那是白桦树树干上的斑纹。可是他还是被那种无形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乱。他这次跑了起来,希望可以尽快离开这个奇怪的地方。

 “踩踏草坪,罚款五十!”当他再一次看见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了,他狠狠一咬牙,捡起一块石头放在木牌上。狂奔起来,最后他精疲力竭地一屁股坐在那“踩踏草坪,罚款五十!”的牌子前,对着他自己摆上去的石头发呆。天更黑了,周天华吓得卷曲在树下。他掏出一只烟来,没命地吸;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恶梦。

 烟草的作用使他多少镇静了点,他摆出高级知识分子的无畏和著名学者的冷静决定再一次尝试;这次他回头原路返回,心里努力清除着迷信和恐惧。树木一棵棵地转到他身后,当他吸完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的时候;他眼前一黑,冷汗如流。

 他又来到一个拐弯前,这次他发现木牌的上的话是:“踩踏草坪,罚款五十;野外吸烟。再加一百!”这一来周天华被吓得连魂都没了,他“嗷”地叫了一声就拔足狂奔。林子里惊起几只雀鸟,发出难以辨别的怪叫。

 周天华在刹那间就觉得月黑风高,天地变色,人要是心虚就容易看见幻觉,他发现前面的树林竟然朝两边分开,中间闪出一条路来,路的对面是一栋似曾相识的建筑物,隐隐约约亮着光。

 他什么也不顾了,拼了命地朝有亮光的地方跑去。来到楼前发现这里好像就是当年他还是学生的时候用过的实验室,三楼的窗户里冒出滚滚浓烟,而整个三楼都蔓延了一片火焰。他刚看见这一幕时,马上就想喊:“来人啊!着火了!”

 可是看着看着他就变了脸色,浑身筛糠一样抖起来;因为他看见一个梳着长辫,身着绿军装的女孩子一步一笑地从烈焰熊熊的楼门里走出来,用一种别有深意的语调说:“周天华,你怎么在这里?”

 周天华越来越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了,因为在他眼前出现的是年轻时梦寐以求的姑娘,英语系的刘瑛。

 可是已经过去二十八年了,他前几日见到的刘瑛已经是一个因为疾病和劳累变得枯瘦苍老的中年妇女了,怎么今天突然又恢复了青春美丽?而着燃烧的大火和黑暗的实验室楼,还是那么熟悉?一种记忆中压制了他很久的本能让他说:“刘瑛,你快走,这里危险!”

 那个刘瑛笑着点点头,可是却倒退着,又一步步回到了燃烧的门前;回眸一笑,被火焰吞噬。周天华叫了一声:“不对!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可是更让他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他看见楼的一边一个只有在他恶梦里才会出现的人急匆匆跑过来,带着紧张万分的神情对他说:“天华,你快去找人来救火啊!”周天华只觉得那双手拍在他身上是刺骨的冰凉,刘国明焦急的脸庞上是一片阴暗与苍白;周天华汗流浃背地说:“刘,刘瑛,刘瑛在里面…”

 “什么?”刘国明只愣了一下,就喊了一声:“小瑛!”然后义无反顾地冲向了火光中。周天华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心想:“这是梦,这一定是梦,你回来吓我,我不怕!”说完他也跑到门口,一脚把半敞的大门踢死,然后抽起门栓,把黄铜大锁扣死在门上,指着门里就骂:“让你和我争!你凭什么和我争?二十八年前你得死,今天你还是得死!”

 他刚一说完,楼上楼下的火光突然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就不见了;烟雾散尽,周天华发现哪里有什么大火,只不过在门口和三楼的窗台上,有几只红烛静悄悄地燃烧着,在晚风的吹拂中眼看就要熄灭。他身后“啪、啪”地有人鼓起掌来,转身一看,只见一个高个子娃娃脸的年轻人和三个女人站在一起,很是嘲弄地望着他。“精彩,真精彩!周教授,你锁门的动作真熟练…”张仲文搓着手说。

 “你是…”周天华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个人,努力地回想他是谁。

 “周天华,这二十八年来我一直都在怀疑,为什么国明出事的那天晚上实验室的门是从外面锁死的,原来…哈哈,果真是你!”张仲文身旁面无血色的刘玉英主任撇起干枯的嘴唇,发出一声苦笑说。

 “刘瑛?你怎么在这里?”周天华不自觉地向后倒退着。一股热风从他身后吹出来,他冷不定一回头,只间被他锁死的搂门豁然大开;仿佛从地底深处流淌出来的熔岩火焰巨舌一样从楼洞里吐出来,那火焰之上隐隐约约出现一个身影,那是面露微笑的,他的同学刘国明。

 Cindy站在张仲文身旁看了好半天了,或许是怪事看得太多,她已经不那么惊惶害怕;他只是张大了嘴,呆呆地说:“刘主任,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刘玉英主任仰望着火焰半空中的刘国明,一颗浑浊的眼泪从干瘪的眼角流出来,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国明,你知道吗?二十八年了,二十八年我一直都不肯离开这里,就是因为我知道你还在,你还留在我们的学校里;今天我终于见到你了,是不是,到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的时候了?”

 半空中的火人好像听到了她说的话,高兴地点点头。周天华畏缩着,可是一遇到刘玉英的目光却突然僵硬住,就像一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可逃的老鼠。

 突然间刘主任使出全身的力气,镇镇地说:“周天华,国明是你从小到大的朋友和同学,可是你却为了分配进教育局里名额,在国明值班的晚上故意点着了酒精灯,在实验室里放火陷害他。

 你不过是想制造一次小事故,却没想到火势一起失去控制。国明对你说他要和我一起回农村,你很嫉妒,所以国明赶来救火的时候你就起了歹心,骗他说我已经进了实验室,当他进去救我的时候,你却在外面锁死了门,把他活活烧死在里面…你说,我的话,有没有一句假的呢?”

 “一派胡言!污蔑!完全是污蔑!”周天华惊恐万分,毫无理智地喊着。他想逃跑,可是火中飞出一群燃烧的马蜂,扇着火星嗡嗡地把他围起来,又扎又咬;周天华杀猪般狂叫着,朝着林间的小路上跑去,他挥舞手臂想摆脱这些火烫的小东西,一甩手间一个亮亮的东西掉在了地上,他根本没注意,只是奋力狂呼,连滚带爬地钻进了校园的树丛里。

 “国明,其实我已经不在乎那些过去的恩怨了。二十八年过去了,我已经老了,丑了;可是你还愿意带我走吗?”

 空中的火人笑意盎然地点头,地下的火焰神奇地翻滚跳动,刹那间花为无数盛开的火焰之花。而火焰的尽头出现一道亮光,刘国明自信而又深情地朝刘玉英主任在招手。

 刘主任哭了,她挽了挽自己的头发,迈着蹒跚的脚步朝火光中走去;笑茹着急地对张仲文说:“小文,你不救她吗?叫鬼把魂勾走了,刘主任不就死了吗?”张仲文摇摇头说:“不需要了。”

 就在刘主任慢慢走向那一片火光的时候,她身上出现了变化。她弯曲的脊梁渐渐挺直,皮肤被火焰擦拭出健康的雪白,花白的头发也重新生出了黑色;一个年青美丽的姑娘走到了刘国明面前,两个人幸福地对视着,然后转身对张仲文和乔笑茹挥手,好像在说谢谢。

 最后刘国明在火光中牵起刘主任的手,两个人坚强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逐渐收缩的火焰里,如同所有相爱了一生,充满了默契的情侣一样。

 “你知道吗?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可能一次手都没有牵过呢;那个年代里的人,男生和女生都不会在公开场合说话。”

 张仲文告诉乔笑茹。可是乔笑茹却转过身去对Cindy说:“Cindy姐姐,你别哭了,他们的场面是感人,可是也没有你和你家董大哥幸福啊!”Cindy抬起头看看圆得完美无缺的月亮,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苍白的脸上流下来,月光中如同钻石在闪耀。

 “别哭了,好姐姐,咱们回去睡觉吧!”笑茹去拉她,可是她一动不动。张仲文拉过妹妹,远离Cindy对她说:“她不能回去了,她也要走了。”“什么?去哪里?都这么晚了…”笑茹挠着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