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十几天的大雨,这沿江城的江水终于暴涨了起来;只要西江的堤坝一没,这四面维谷的小县城就会有一场灭顶之灾。全城的男女老少和驻地官兵没白天没黑夜地守在江坝上,对着浑浊的滚滚浪花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沿江县不通火车,而那通往外界的几条盘山路不是被泥石流冲垮了,就是被汹涌的江水切断了桥梁。谁也没有想到这长白山腹地一向风调雨顺的林区,竟然赶上了这百年不遇的山洪!

 从来没有准备的几万口子人一下子就傻了眼,而且因为江水涨的太快,从省城调来的救援的一个师团根本进不来,远远地驻扎在几十公里外的镇子里;沿江县的老百姓盼得望眼欲穿,可也只等来了几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盘旋了几圈接走了县委书记和几个县长几家子人的直升机。

 县城虽然还在,但县城周围地势较低的村落和人家却是在劫难逃,大水活吞了近一百多户人家,站在江堤上的人亲眼看见漂在水浪中的房梁、家具、牲口的尸体,还有一个洗衣用的大木盆卡在大树上,远远从里面传来小孩的啼哭,整整两天两夜才没了声息。

 张老师一家放假到乡下来探亲,他带着自己结婚五年却一直没有生育的妻子到沿江县郊区的搓草山顶看他八十六岁的姥姥。

 一家子人唠到天黑回不去了,就在这山顶的小土房里的大炕上过夜。天黑后惊雷阵阵,一觉醒来山脚下目光所及之处,已是浊浪排空,前无可投,后无退路。

 这山顶为数不多的几家人都聚集在一起。心惊胆寒地见那江水一分一毫地往上涨,每个人心里都在盯着那一阶阶的石板路,只要水面漫过一个台阶,那边心头的肉就被揪一下子。

 男人们蹲在房檐下抽闷烟,女人们抱着小孩脸发绿。张老师这次回来不仅仅是探亲,他和自己的两个大舅哥不甘心一辈子在学校里当穷教员,想回到乡下搞药用植物的开发。

 还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主修生物学的张老师就一直偷偷搞着自己的研究,他深知,蕴藏在长白山大森林里无穷的动植物资源有着无可限量的经济价值,随着四人帮的倒台和国家政策的变革,张老师以他特有的敏感的预知力感到科学的春天要再次来临到这片古老的土地。

 他和自己妻子的两个弟弟筹借了一笔钱,要在老家里搞一个人参深加工的基地,这在刚刚踏入八十年代的中国知识份子中是及罕见的大胆与远博的行为。

 可是正当一切都已经办妥当,正打算看望一下亲戚就打道回府的时候…一场天灾却来玩弄他的生死。

 张老师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只坚持了一上午就没电了,他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和轻松的事情想让大家放松,可是除了他自己的妻子这群农民谁也听不懂他的幽默,他感到很无助。

 吃了一点午饭之后,他也不说话了。张老师的妻子乔月兰在哄着邻居家的小孩,而上了年纪的姥姥却很镇静地在炕头上打磕睡。

 中午之后雨没有再大,可也没有变小;张老师无聊地站在门口望着西南方水雾中黑蒙蒙的山峰发呆,他忽然想起姥姥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讲的故事,也是一个在沿江县广为流传家喻户晓的传说。

 说在江的对面的深山里,有一个大石砬子叫“鬼脖子山”那里面有一条修练千年的老蛇精,在沿江县还是旗人的村落的时候就出来害人,每年都要吃一对童男童女,不给就让江里发大水,后来老百姓被逼的没有办法,就派人到船厂(注A)请回来一个倒腾参的老客,那个老客是张天师的后人,懂得一些驱邪斩妖的法术。

 喝了兑了黑狗血的酒后,老客领着一群年青力壮的小伙子带着灯笼火把连夜爬上了鬼脖子山,找到了草窠子里的蛇洞,放火点着了一大堆烟叶子把那千年老蛇熏了出来。

 一番血战后老客却没打过道行高深的蛇精,反而被蛇缠住了腰,眼看就要被蛇吞到肚子里的时候,那老客身子一抖,藏在他身上的一棵龙颅头参掉了下来。

 那是他花了三千两银子从一老参把式(注B)那里收来的,真真正正的百年宝贝六品叶(注C),传说吃了以后可以脱胎换骨,坐地升仙;那大蛇一见龙参立即甩身把老客撇出去几丈远,叼了龙参回洞去了。

 大家从烂泥塘子里拖出来摔得半死的老客,吓得匆忙回了村子。那老客丢了宝贝,又被大蛇一吓,急火攻心半夜里吐了几口血,大病三个月;那蛇精虽然没有再出来,村子里的人却吓的大白天都不敢出门。

 没想到那老客一天晚上突然发梦,见到一个清瘦的年轻公子对他说:我本来是天池里修炼一千九百年的?

 从此那蛇精果然不再作乱,这村子依山傍水,年年风调雨顺。老客再也没离开那里,活到九十岁病终的时候,江边石砬子上的一棵青松已经遮天避日。后来这附近的村民都传说那蛇精成了仙,被天上派来守这江的水脉,好让老百姓安居乐业。

 老百姓把蛇精的事迹越传越神,后来也不叫蛇精了,改名叫蛇仙。那蛇洞附近的山地也被当成神迹保护起来,逢年过节初一十五还有人来烧香许愿,据说灵验无比。

 张老师想着想着这些儿时就总听大人讲起的传说,不禁陷入了连篇的遐想中,暂时忘却了脚下的大水与被困的焦急与烦恼,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的妻子见了,不由得吃惊,走过来拉了他一下,问道:“你怎么了?不是吓傻了吧?”张老师回头笑了一下,问她:“月兰,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过咱们这里蛇仙的故事啊?”

 月兰一愣,也笑了“怎么没有啊,你知道杨靖宇在组织抗联的时候,还被蛇仙救过一命呢。”

 “啊?连它也知道抗日?”张老师笑了,又下意识地朝那片深山望去。“可不是,听我妈妈讲,有一年秋天,杨司令为了躲鬼子追击,带着一个小分队藏在了咱们县里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

 可是半夜里不知道是谁走露了风声,鬼子得了信儿,结果就派出来几百号伪军开始搜山。杨司令领着部下躲进了鬼脖子山,天快亮的时候鬼子就把山给围上了,想要放火烧死抗联的战士。

 鬼子的小队长用汽油浇透山下那一片树林子,刚一点火就烈焰冲天。杨司令和战士们被熏得没有地方躲了,正在焦急的时候,突然天就阴了,几片云彩把山砬子给围上了,还没等鬼子们反应过来,天就下了一场大雹子了,豆大的冰坨子那叫一个急,火一下子就被砸熄了;鬼子放眼四周,天都是晴的,就自己人头上那一块有云彩下着雹子。

 小队长气急了,他不信邪,就带了机枪和狼狗和不少人往山上撵杨司令。鬼脖子山很小,这要是一遭遇杨司令肯定是打不过鬼子和手下的几百伪军的。

 大正准备和敌人拼死一搏的时候,就听到半山腰传来鬼子的惨叫,真的是鬼哭狼号,惨绝人寰。抗联战士亲眼见到从树上,石头缝里钻出成千上万的溜子(注D),大的小的,长的短的,青的花的要多少有多少,吐着信子把鬼子咬的屁滚尿流。

 可是那些蛇就从抗联战士的脚上爬过去的时候连看都不看一眼,可是见到鬼子就往死地咬,伪军和鬼子顷刻间死的死伤的伤。”月兰讲起故事来就象自己亲身经历般,听得他老公瞪大了眼睛说:“真的假的啊?这是瞎编的吧!”

 “你不信就拉倒。不过这个故事很多抗联的老战士都知道的,而且我小时候的邻居老林叔跟过杨司令,他可是亲眼看见过的。”“哼…”张老师心想,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最喜欢神话自己年青时候的经历了,这样的故事未必可信。

 不过,这神秘的富饶的长白山大森林里,这样神奇的传说就好象天上的星星,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尽的。他一直都深深地为自己能生长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啊,雨又大了!”月兰从故事中把他拉回现实。这时候山头上的人都注意到天空更加阴沉,云也更加密集。

 刚才的雨丝已经变成了雨线,再这样下去,对面的江堤不用明天就会被淹没的。到时候沿江县的一半都要泡在水里了。“下大了,咱们回屋子里去吧。”张老师轻轻地说。

 “蛇仙啊蛇仙,你要是真那么灵,你就快来救救这几万老百姓吧。”

 月兰也望向鬼脖子山,眼前是无休无止的雨水飞扬,只有半山头上的一棵老松树,默默无闻地对望这脚下的滔滔江水,展示百年沧桑带给它的临变不惊。回到屋子里姥姥已经醒了,她坐在炕上喃喃自语,大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半夜里张老师睡不着,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忽然他的耳多里传来了一种奇异的声响,好象是什么东西在水面上滑行,又象是火花在灯油里爆裂,他推了一下身旁的妻子,小声说:“月兰,你听见了吗?”

 “嗯,是不是有船来接咱们了?”月兰也没睡。“不可能,要来早来了,也不会等到现在。”

 “说不定外面的救援来了呢?咱们出去看看吧。”“也好…”张老师想反正现在也睡觉不着,不如出去看看,那声音的确很象船。

 “你躺着吧,我自己出去就可以了。”张老师起身披上衣服。可是月兰没听他的,也跟着起来。二人找出手电,打着伞出了们,刚一出们,天上“哄隆”一声炸雷,紫色的光芒在黑漆漆的天幕上一闪。

 月兰吓的“啊”一声,躲进了张老师的怀里。两人怎么说也都是受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不会为自然现象所吓倒,在手电的微弱光线里,而人相互扶持着一步步沿着青石台阶往江边走。

 月兰困惑地说:“今晚上是怎么了,这几天都没见打雷啊,可是现在却打起来没完,一个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