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忍不住爆发:“我是你唯一的儿子,你就这样对我?用不着你养,只要你告诉我父亲是谁,我现在就走!”

 她修长的手指因过分用力而发白,啪的一下,电吹风竟然被生生扯断!她干脆将吹风筒一扔,直直地盯着他,漆黑的眼里有着强烈的恨意和痛楚。但她并没有发作。沉默片刻,她轻轻一笑,道:“我怎么知道是谁?你也知道我的朋友一向很多。”

 她走了出去,砰的关上门,毫不理会他。门后传来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讥嘲:“要走可以。帮我把浴缸放好水,杰克要洗个澡。”他呆立当场,不知不觉已握手成拳。

 然后他转过身,看着还插在电源插座上的电吹风,吹风筒给扯断,露出了一小节光裸的电线。

 一个念头突然闪电般地击中了他,他小心翼翼地拈起那节电线,盯着断口处的金属丝,发了半天呆,猛地扔下,跳起来去放水。

 热水哗哗流下来,他的心仍在怦怦狂跳,被自己陡然而起的恶念吓住了。

 浴缸里的水一点一点地涨起来,他也慢慢平静下来。那节电线孤零零地躺在浴室地板上,看起来那么无害,实在难以相信这就是传说中能要人命的东西。

 他捡起来端详,有一种冲动想自己摸摸那节金属丝,当然还是不敢的,却忍不住浮想联翩:“那个杰克,真是个讨厌的人呢,轻浮又可笑,真希望能把他人道毁灭。

 母亲对他也不是认真的吧,不过是她若干男友中的一个而已。”他遐想着那家伙死翘翘的样子,心中暗爽,比划着要把电线投入浴缸,门外突然传来异声,好像母亲在和那个男人争执。

 他竖起耳朵听着,真的在吵架。母亲的声音越来越高,接着哗啦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

 他怕母亲吃亏,把电线一扔就跑出去,正看到那男人气呼呼地摔门而去,母亲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地上是一个摔碎了的盘子,打翻的番茄酱和面包。

 有些碎瓷片溅到了母亲脚下。他走过去用脚把碎瓷片拨开:“出什么事了?”

 母亲以手背支额,似已不胜疲倦,道:“我把他赶走了,你高兴了?”他一呆,道:“怎么了?”

 母亲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不是你的要求么?唯一的儿子,哪能不怕。哼,早知道不该生你,管起老妈来了。”

 她长长的伸了个懒腰,叹息道:“一个女人的自由多么短暂!就算不要丈夫,也有儿子等着管你。”

 他惊讶地张大嘴巴,好一阵子回不过神来,大喜过望地叫道:“妈妈,你真好!以后就我们两人过,我一定会好好孝顺你的!”

 母亲嗤的一声笑出来,道:“这话很好听啊,我先听着。”她站起来,看着一地的碎瓷和番茄酱,皱了皱眉,道:“我真粗心,明明有空盘子不扔,抓到这个。搞到一手的番茄酱,得去洗洗。”说着进了浴室,留他一个人兀自心潮澎湃。

 却听得里面传来她的声音:“嘿,你比我还粗心呢,热水都忘了关,全漫出来了。”

 他怔了怔,却见她拈起浴袍下摆,正准备赤着脚踏进水里,那节电线赫然已经浸泡在浴缸中,水龙头还在不断冒水。

 他大骇,血一下子全部涌上头顶,叫道:“不──”母亲惊讶转身,脚下一滑,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整个人都倒在浴缸里…然后再也没有起来。

 “啊──”他低声呻吟,微凉的面颊,紧贴着那奴隶的胸口。那胸膛是暖的。

 年轻的肌肤紧致而有弹性。他记起了那奴隶只有二十二岁。而他三十四岁。都算是男人一生中的锦绣年华,却被那个世界放逐,再也无法回头。

 小舟应和着陬坊湖的波声悠悠地摇晃,有种流落天涯的感觉。这一次,他能逃到哪里?这一次,命运又会将他引向何方?

 他还记得那双温暖有力的手,在人生最寒冷的时候向他伸来:“那只是事故,不是事件。

 你已经自责了很久,不需要赔上一生。”他还记得那双奇特的灰蓝色的眼睛,乍一看仿佛洋溢着无限温情:“是的,这就是命运。也许这就是你母亲给我的最后礼物,把你带到我身边来。”

 “你可以信任我。”那男人低声耳语,柔和的语音里有种抚慰人心的魔力,仿佛教堂里管风琴的奏鸣“把我当作你的朋友、兄长,或者父亲、老师,以及…”

 男人暧昧地笑了,咬了一口他的耳垂“以及唯一的情人和唯一的伴侣…”

 他以为遇到了来自上帝的救赎,却不知那只是魔鬼的诱惑。他以为跟着那人可以达到天堂,却不知等待他的只是克里特岛迷宫中的怪兽。

 不。够了。停止。忍喘了口气,意识从一片混沌和迷茫中升起,心头的苦涩依然挥之不去。

 为什么上天对他如此苛刻?那么多人杀人放火都没事,偏偏他偶然浮起的恶念就要让他背负一生的罪?

 眼看着生活的长堤就这样土崩瓦解,越是挣扎毁灭得越是彻底?那就这样吧。让地狱的火燃烧过大地,让整个世界都化为飞灰。

 “主人…”是谁在呼唤他?将他从满是锈迹的回忆中带回现实。

 那奴隶正静静地躺在他怀中,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没有一丝阴霾。命运。那一双眼睛。忍看着那奴隶,唇边慢慢露出一丝笑意。

 是的,他还不是一无所有。至少这奴隶从身心到灵魂都属于他,永不会欺骗他,永不会背叛他。

 他用力搂紧了那奴隶,两具火烫的身体,紧贴着寒冷的夜。外面弥天弥地都是墨色的黑,暗夜中的星光看起来那么微弱,却是这么多年来他感受到的第一丝光亮。

 天地间也就只剩下这一抹光亮了。良久,忍轻轻地道:“说说话。说说她。”“嗯?”“说说你母亲。你很爱她吧?”

 那奴隶迟疑了一下:“是的。恨过她,怨过她,但现在才知道,我很爱她。”忍微微一震,闭上了眼睛,凄然道:“你有多爱她,就有多恨你自己。”

 那奴隶一呆,半晌没说话。忍霍地睁开眼睛,冷冷地道:“难道不是么?她的死难道不是你的过错么?”

 那奴隶迷茫地道:“我不明白,主人…”忍直直地逼视着那奴隶,厉声道:“如果没有你,她大可以过她想过的生活,她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是你把她逼进了死胡同,是你让她没得选择…”

 他尽情地把自己的情感碎片倾倒在那奴隶身上,那些多年来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心的绝望和怨毒,此刻终于可以释放出来,在这个寒冷的夜里尽情蔓延。

 他看着那张俊美的面庞逐渐因痛苦而扭曲,最后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心中柔情忽动,叹了口气,抚摸着那奴隶的头,道:“好了,都过去了,你还有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那奴隶反反复复地说着,泪流满面。

 自从打破之后,特别从龙介那里回来之后,他多愁善感的一面完全展露了出来,经常一些小事都会让他流泪。

 忍冷眼看着,心里倒有些羡慕。能够哭泣也是好的,而他除了自厌厌世,竟连悲哀的情绪都没有了。但也没有安慰那奴隶的心情,只觉得心里很堵,想要发作,却又不知道向谁发作。

 他用毯子裹紧了那奴隶,仰望着外面惨淡的星光,不知何时会有黎明。“主人…”那奴隶怯怯地叫着。“什么?”“你真的永远不会抛弃我么?”忍微笑:“是的。你是我最重要的财宝。”

 “永远?”“永远。”他痴痴地凝视着那黑暗中的星光,慢慢地道:“我是你唯一的主人,你也是我唯一的奴隶,永远不会改变。”

 夜风吹拂起他墨色的头发,苍白清俊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决然的微笑:

 ──如果现实注定冷酷如斯,就让我们一起拒绝天空。很久很久以后,他还能回忆起这一幕。主人坐在船头仰望星光的侧影如同烙铁般印在他的心头,无法忘却。

 然后主人回过头来看着他,眼中爱怜横溢,柔声道:“你爱我么?”“是的。”“你愿意为我做什么?”

 “一切。”“这里是陬坊湖,十二年前,你母亲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现在,我要你为我跳下去。”他低下头,看着静静流逝的湖水。

 那里面鉴照着他的前世今生。现在他知道主人为什么带他来了,他需要一个了断,彻底地遗忘过去,才能把全新的自己放到主人手中,换回爱与安全。

 他伸手拨弄着湖水,曾经噩梦一般缠绕他的过去已经被稀释干净,他知道有个人会等着他,不管他是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

 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微笑:“好的,如果这是你的意愿。”他站起身来,清凉的夜风抚摸着他的全身。骤然释放的力量,如同放飞的鸽子,突然从密闭的笼子里,拍打着羽翅直冲天际。

 他跳了下去。湖水很冷。四周很黑。但他知道有个人在船上凝视着他。他在水中迅速沈了下去,感觉那人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

 那一刻的凝眸,不因为水流而阻隔。在他与他之间,是永远静止的美丽的时间。这时他听到主人有几分慌乱的声音:“快起来!快抓住我的木浆起来!”

 四周是其寒彻骨的湖水,他的心里却是一暖,知道不管如何都有人在乎你,准备向你伸出援手的感觉真好。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终于不再是独自一个人。

 他伸手抓住了木浆。不管黑夜有多漫长,太阳终究还是会升起。忍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推门走进了那间封闭已久的画室,如果那奴隶能够面对过去,那么他也能。

 因为长久没有通风,画室里弥漫着一股陈腐难闻的气息,他推开窗子,金色的阳光投射进来,有些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这里摆放着母亲的画,全都用白布罩着,已经积满了不少灰尘。

 他揭开其中一张,端详了一下,是母亲临摹Leighton的作品《伊卡洛斯与代达罗斯》,老人正小心翼翼地为儿子伊卡洛斯装上蜡做的羽翼,少年骄傲地昂着头凝望着海天深处,整幅画充满了怀旧的情调,父亲对儿子的关切和温情尤其打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