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教以来的过程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刚开始一切顺利,羽很倔强,但仍在状况内,意外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应该是他一会儿“偶尔”一会儿“只有一次”、看起来明显矛盾的说法,把自己激怒了吧。

 催眠之后才发现,原来他说的都是实话,是指养父偶尔强暴他,但叫他“贱货”只有一次。但自己的错误也许在那之前就犯下了,看见他突然被揭破幼年往事呕出鲜血,自己也吓了一跳,让他休息了一天,怕他承受不了。

 毕竟原意只是想把他打破后重塑,并不想把他打碎变成疯子,医生可以接续好断骨错位生长,但再高明的医生都无法把一滩肉泥重塑为人。

 事实证明忍低估了他的底线,他的精神比自己想象的强韧得多。那口鲜血大概只是他为了强忍住情欲咬破舌尖喷射出来的吧,倒被自己误会了。

 同样的错误也发生在他被自己施以木马之刑后,也是让他在调教台上休息了一天一夜,给了他充分的时间缓解压力、思考对策。

 有些人就是这样,压力越大,反弹越大,只有连续毫不停歇的打击,不给予他思索的时间,才能彻底击溃他的意志。错误不只这一处。忍露出水面吸了口气,自己在催眠时太急于求成,对自己太有信心,以至于忽略了奴隶的心理变化,在问到羽下体鞭痕来历的时候逼迫太急,导致了他中途自醒。

 可是,他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奇怪,承认了养父的性侵犯,却不承认性虐?

 水珠沿着忍的胸膛向下滚落,略略有些发痒。忍瞑目沉思着,幽暗的灯光下,浴室里弥漫着如烟如雾般潮湿的水汽。

 偶尔…只有一次…下体的鞭痕…你一定看错了…他没有打我…忍脑海中灵光忽现,他一直认为鞭打羽的是吉野茂,但羽死不承认,但如果羽说的是实话呢?

 吉野茂原本是异性恋,可能惑于羽和母亲极为相似的容貌而克制不住,可他从哪里学来的性虐手法呢?因此执鞭的完全可能另有其人,羽并非不承认,而是自己的提示出了错,才导致了羽的自醒?

 仿佛一滴新鲜的墨迹滴落在洁白的云纸上,鲜明而光润,忍精神一振,长久以来的疑虑一扫而空,不觉笑了起来。

 是啊,自己就是太自信,太依赖于过去的经验和主观直觉,才会认为羽是为了逃避养父将他视为禁脔的命运被逼出走,才会认为羽在自相矛盾的说谎,跳出习惯性思维,换个角度去看,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忍微笑,在便笺上写道:不要太相信自己的经验和直觉。想了想又在下面加上一句:信任这个奴隶,他说的可能是实话。

 忍回想起他和羽打交道的一幕幕场景,毫无疑问这个年轻人有极强的道德感和羞耻心,虽然他掩饰得很好。

 口口声声说商场上的尔虞我诈是常态,但显然仍让他感觉痛苦,所以他才会说他过得不快乐。养父的背叛也让他难以忍受,只有当他把吉野视为陌生人时,才能真正释怀。

 这样看来,他倒是个待人宽厚、责己甚严的人呢,对于自己和自己亲爱敬重的人怀有那么一点点并不讨厌的道德洁癖。这样的人,说的话应该是可以相信的。细细想来,他至今还没有真正骗过自己。

 到底还年轻啊,即使知道必要,还是很难生活在谎言中。忍微笑着叹息着,看着便笺上那几行字。突然,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不要太相信自己的经验和直觉。──信任这个奴隶,他说的可能是实话。

 任何一个调教师都知道,调教奴隶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打击奴隶的自信,让他失去对事物的掌控力,怀疑自我,否定自我,最终放弃自我,转而信任调教师,心甘情愿地化为调教师所代表的绝对力量的一部分。

 而他现在在做什么?──不要太相信自己…──信任这个奴隶…忍双手抓住木桶的边缘,指节已因过于用力而发白。万籁俱静的深夜里,仿佛有小虫子啃噬树叶的沙沙声,这声音越来越大,一点一点地逼近,仿佛就在自己的血脉里灵魂里啃噬。

 不要太相信自己…信任这个奴隶…他只觉一阵晕眩,令他震惊的是他不仅这么想,而且真心实意地打算这么做。这个奴隶,竟然动摇了他对自己的信心,而且让他信任和安心!他和他…

 主人和奴隶…调教师与受训者…引导者与接受者…究竟谁在调教谁?谁在破碎谁?苍凉的夜空里,仿佛有谁在放声大笑。

 那宛如泼墨般的天之尽头,有种他从未意识到的、更深沉、也是更本质的东西,带着他所不了解的巨大的恐慌,缓慢、沉重、然而毫不停顿地向他步步逼近,没有谁能阻止,没有谁能挽回。

 杯里还有一点酒,殷红的液体,就像血。忍端着酒杯,轻轻摇晃,看着大屏幕上那个被缚的人体。那是羽。双手照例被反铐在背后,用一个短链条连接在项圈上,迫使胸部向前突起。

 整个人像狗一样趴跪在地上,臀部被天花板上垂下的铁链拉扯,不得不高高抬起。他侧着头睡着,没有戴眼罩,面部正对着镜头,可以很清晰地看见他的脸。

 他的面容苍白,苍白中隐泛玉青,青涩都已经褪去,眉间微颦,坚强中隐含脆弱,精致得仿佛玉雕。

 脖颈、双肩、臀部,线条历历,宛如名画。雪色的肉体,在黑暗中闪映着微弱的光,象这混沌荒谬的世间一闪即逝的希望。

 忍目不转睛地看着,仰首饮尽杯中酒,把酒杯往台上重重一顿,反手拔出了常年系在后腰的手枪,对准屏幕上羽的面庞连开三枪。

 三声枪响,羽的面庞开始裂开,接着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火花四溅,昂贵的电子屏幕化为漆黑一片,子弹打裂的地方露出丑陋的电线和集成板。

 这一连串巨大的声响在深夜里听来尤为恐怖,过了一会儿,木户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叫道:“老板…”

 他一呆,忍正坐在吧台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木户咽了口唾沫,困难地解释道:“我在监控室值班,突然看见…”

 看着忍平静得让人恐惧的脸,木户顿了顿,聪明地决定转移话题:“呃,老板,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么?”

 “没什么,手枪走火了。你打电话给浅见龙介先生,让他再送一个新的电子屏幕来。”忍淡淡地道。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一句:“对了,以后我想专心调教那个新奴隶,没什么要事的话,俱乐部的主要事务就交给杉下处理吧。”

 他起身,拂了一下衣上的微尘,大步走了出去。夜雾凄迷。天地间仿佛有风,伸出手臂,可以清晰地感知五指间空气的流动。羽叹了口气。又是同样一个诡异的梦境,又是同样一个他急于逃避的幻象。

 黯淡的舞台,苍白的聚光灯,飞舞的皮鞭,有谁在哭泣?鞭子如同灵蛇般跃动,跳跃的青铜面具在黑暗中浮沉,前额四菱形的武田家徽被奇异而阴郁的微光映照,闪动如鬼魅。

 那带着青铜面具的男子蓦然欺身向前,整个身形从阴影中凸现,仿佛画中的妖魔突然脱离了纸卷,直直地逼近,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那样熟悉的眼神,是谁?是谁?羽转身欲逃,却完全迈不动脚步,只能眼睁睁地男人向他步步逼近,高大的身形遮挡住所有的光线…

 羽流着冷汗从梦中惊醒,重重地喘着气,这个梦他不是第一次做,但这次却显得异常清晰。每一个细节都如此纤毫毕现,几乎像是真实发生的事件。就连挥鞭击中自己下体的疼痛,都强烈分明得宛如现实。

 “这里有一道很清晰的鞭痕。”他想起忍曾逼使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拨开体毛,那里确实有一条极淡极淡的白色痕迹。

 那…的的确确很象一道多年前留下的鞭痕。那么这到底是真实?是梦境?如果是真实,为何他全然没有印象?

 如果是梦境,为何确有鞭痕存在?在这漆黑的夜里,他突然感觉很冷,很冷。那个布景拙劣的舞台,岂非正是他少年时就读的寄宿学校那间破败的礼堂?

 樱之吹雪,岂非正是事故发生前,一家三口去东京观看的歌舞伎演出?那是他们一家享受的最后一次天伦之乐。

 剧中讲述兵败绝望的武田胜赖,发现妹妹松姬竟然企图投奔情郎,也就是自己的仇人织田信忠,于是把她缚在樱花树上,斥责她忘却家族大义所在,被情欲冲昏了头脑。

 羽还记得观看这一幕时父亲坐立不安的样子,他原本以为是名伶鹤川的表演太过传神,现在想来,大约是父亲借这一幕劝说母亲珍惜这个家吧?可惜,一切还是无可挽回地发生了。

 于是慈爱的父亲变成了冷酷的暴君,温馨的家变成了冰冷的寄宿学校,华丽的东京大舞台演变成了狭小昏暗的学校礼堂…

 他的人生,从此彻底颠覆。无数碎片在羽的脑海中掠过,孤独、绝望、被忽视的悲伤、被侵犯的痛苦…忍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话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尽管理智告诉自己一切已经过去,他也准备好了潇洒放手,重新开始,然而即使剜除腐肉,那种连皮带肉活生生撕扯下来的痛苦,实不足为外人道。

 所幸他性格坚韧卓绝,几番起伏,终可强压下去,笑着面对咄咄逼人的调教师。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只要还能微笑,就绝不能在外人面前哭泣,只因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有义务为你拭去眼泪。

 何况他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冷酷的调教师,暴露出自身的软弱非但引不起任何同情和怜悯,反而会招致更猛烈的攻击和羞辱,直至被彻底击溃。

 基于同样的原因,他才能面对忍的激将,强忍住绝不吐露清孝的名字。

 直觉告诉他,调教师知道得越少,自己就会越安全。那些温暖与柔情,他拒绝与任何人分享,一如内心深处的伤痛,他也只会在寂静无人的深夜,独自一人轻轻舔舐。

 也许,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有经历过泪水的洗礼,人才能变得更加坚强。所以如果这噩梦真蕴含着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他宁可自己想起来,好过被调教师恶意揭破。

 就算最终能解开心结,也像没有施麻醉药直接做手术,那种血淋淋的滋味他实在不想尝试第二次。在幽暗的阴影和苍白的聚光灯之间跃动的青铜面具,面具下那仿佛极熟悉又象极陌生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