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妃娘娘在娘娘房里呢,奴婢领公主进去罢。”咏絮宫的宫女引着翥凤、化蝶逶迤穿过层楹曲廊,步入中庭,在长满青苔的台阶下款款住了莲步。

 这是一个似乎才清扫了不久的庭院,还残留着一些以前的冷落气象。迎面三间正房,前廊上左右都是朱漆栏杆,正中间,宝帘深下,闲挂银钩。篆烟暗涌,香细如愁。隐约传出女子声音,絮絮如珠玉样,却似乎带着怨恚颇深。

 果然一进去便是完全能感觉到的紧绷气氛。香妃脸色颇为难堪,仍勉强地对翥凤微微一笑。身形笨重的华服女子…这应该就是今儿刚回宫来的赵贵妃吧?…却只是冷冰冰地瞧了两人一眼。

 翥凤不看则已,一看是大吃一惊。…这不明明就是那个慈恩寺里托自己带信给香妃的少年尼姑啊?赵贵妃也明明认出了翥凤,却只是视而不见地移开了目光。

 倒是当眼波乍转到化蝶脸上时,奇怪与惊讶,使她不由自主地半启了樱唇。这惊骇的原因其实是很容易解释的。…化蝶的容貌,与赵贵妃竟会是如此地肖像!

 赵贵妃是吃惊,化蝶是且惊且悟(她明白了皇后独独指派她到香妃身边的原因,也记起了那一晚香妃管她叫“锦园”的事),而翥凤,不动声色地暗点了点头。难怪自己会一直觉得化蝶很象谁但又想不起来!皇后果然心计深沉啊。“这是化蝶,我的侍女。

 “小心翼翼地看着赵妃的脸色,香妃说话的语气实在只能用“怯生生”来形容:“我…我觉得她很象你…”赵妃听了,冷笑一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象我就选作侍女?怎么我是该作你的侍女的么?”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看到她就想到你…”香妃慌忙的更正,只是让赵妃更加地柳眉倒竖!她的声音尖利又突兀,把翥凤也吓了一跳:“…想到我?你想到我这样?你想到你被皇上捧在手心儿里的时候,我却独自冷冷清清地在寺里过活,你过意不去了是不是?…你居然还来可怜我!我需要你来可怜吗?…多管闲事!”

 这突然爆发的一大篇责难显然把那个本来一心想要讨好赵妃的可怜人吓呆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说错话,看着眼前怒气乍迸的年轻妃子,满面惶恐之色。

 看赵妃数落完了,他居然还不死心地又开了口,迟疑地说:“锦园?你不要生气,我真的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让你高兴一点啊…”此语一出,仿佛被戳中痛处般,粗鲁地打断香妃的话,赵妃竟然就竭斯底里地大叫了起来:“我哪里不高兴了?我哪里不高兴了?…谁要你来多管闲事!对,我是不高兴!我很不高兴!想让我高兴你一开始就不要那么下贱地去跟琬睡啊!想要让我高兴你就不要这么厚颜无耻地赖在皇上身边啊!事情做过了却又来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皇上这么宠幸你,你却还背着他去勾引别人!连那些下贱人都要勾搭,还在我面前装什么圣人!亏我以前还愚蠢地相信你,以为你真的是被太后逼着去做那种事!我看怕是你自己去先缠上那些大臣的吧!”

 “啪!”手指掴在脸上的清脆声音,让赵妃蓦地住了口。摸着芙蓉嫩颊,她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颜色惨白的人。“你打我?你居然打我?”

 “你太放肆了!我…对不起…锦园…”香妃提高的威严口吻瞬间便软弱了下去。仿佛连自己都被吓住了!他脸色灰白地,仍然却想要在颤抖的的嘴唇上挤出一点若无其事的微笑来:“锦园…”

 赵妃呆站了半晌,转身就往外奔去!“娘娘!娘娘!别往外跑!台阶上的青苔还没铲的啊!”呆立一边的宫女反应过来,大惊,慌忙地撩开帘子追了出去,…就听见廊外传来赵妃凄厉的惨叫声。以及翻滚声,仆地声。

 “天哪!快来人哪!娘娘从台阶上摔下去了!”随后响起的是宫女惊怖的尖叫声。…虽然火速召来了十几位太医,但赵妃腹中已六个月的胎儿到底没有保住。忙乱到黄昏时候,被火气怒发的完颜煜大骂了一顿“无用之辈”太医们也只有灰溜溜地地退了下去。咏絮宫的乱纷纷地忙进忙出。而满屋的后妃们,罗坐床前,默然无语,气氛甚是凝重。金国后宫是虽然佳丽三千,但有子嗣者却迄今无一。

 好容易赵贵妃有孕了,虽然是汉妃,但是诊了脉的太医笃定是位皇子,怎么说也是一场“开门红”的大喜事!光看皇上最近总是满面春风,就可以知道这位将为人父的年轻君主有多高兴!眼看产期将近,才将赵妃接回宫来…谁知就出了这种事!真是个灾星!一屋子粉白黛绿,善睐明眸都不约而同地瞪向了屋角低着头的苍白人影。

 “皇上!”闷了半晌,佟淑妃到底按捺不住了:“这件事故…”完颜煜不悦的冷瞥使她咽住了后面的话,静默了一霎还是低声地说了出来:“皇上,妾妃以为,这种事若不对肇事者稍示惩戒,实在不足以服众。

 知道此时皇上心情不好,其他人没有敢贸然帮腔。只是眼角眉梢,都在暗示着对佟妃的赞同。“…这件事也不完全是香妃的责任。”沉默了一会儿完颜煜说:“朕自有公道,不用你们操心!”

 淑妃碰了个钉子,只得尴尬地坐了下去。其他嫔妃自然更不敢开口,尽管脸色都明显地愤愤不平。但是她们随即就欣慰了起来。

 因为完颜煜接着语气冷冽地在说:“你也是,有事没事出来闯祸!你是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不成?…朕什么时候准许你出冷宫了?回去!”

 这明明是在斥责坐在屋角的香妃。香妃默默地站了起来。原本堆在大红地毡上的春云样黑发,随着主人的起身,便从那瘦溜的脊背上瀑布般直流曳到脚下。

 五月的微热的空气,携着廊侧花暖,阶畔草薰,嬉闹般地从半撑的鬲子窗里潜了进来,扬起了香妃长长的黑发,将那天然的如花气息也吹彻了满室。

 有几绺轻倩地飘举起来的长长头发,半空里作了几次旖旎的翻飞,又在风儿乍歇时太息般地滑归在了香妃所穿的莲青色杭绸夹袄上。

 丰盈的活跃的黑发,与它吃力地走向房门的主人此际的宁静与苍白,在这五月的斜晖脉脉里,是成了那样鲜明的对比了!

 化蝶紧走几步,上前搀住了步履迟缓的主人。翥凤却猛地站了起来!让绒线绣墩也险些儿倒地。这两个人!同样是这两个人!她想起了春暮里那场碧纱窗畔的激烈搂抱,她想起了夜宴中那次白玉堂上的霸道亲吻。

 她想起了有一个人曾经那样毫无顾忌地溺爱着他的年长宠妃,那些深情,那些爱语,无论花阴,无论曲堤,无论柳径。

 明明只是发生在昨天的事,触手可及地好象还有真实的余温。为什么现下忆来,竟仿佛,只是,一场,一场,绮丽而飘渺的梦境?再度漾起的薰风似乎解读了她的心事,安慰也似地轻轻捋动着少女耳垂上悬吊的细小金铃。

 翥凤要准备赶上去的时候,突然听见有虚弱的声音在心急地唤:“等等…等一等…”是躺在床上的赵妃。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在床沿坐下的香妃。这一场事故的发生,好象把赵妃突然地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了!

 “我摔得浑身痛死了…”埋怨的口气,带着点撒娇的鼻音,是稚气的小女儿,委屈地诉说着自己的病痛,要已此来换取双亲的爱怜。

 其实赵妃也不过十七岁啊。站在床畔的翥凤想到了。比自己大不了一丁点的年纪。如果生在平常人家,在这时候,该正是忽嗔忽喜、无忧无虑的花样年华吧!

 香妃伸出手,象是出于习惯地要去做一个抚慰的动作,半途却又迟疑地停住了。赵妃没有注意到这些,只是带着好象做梦一般的神气说了下去:“…刚才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汴京…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我梦到以前,你带我到御花园去看荷花…你给我摘莲蓬,告诉我‘莲子心中苦’,你还教我念诗,‘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仿佛呓语般地喃喃又念了一遍,赵妃抬起脸来看着香妃。“是于良史的诗对不对?…我现在都还记得呢!”赵妃笑得很甜很天真。泪水却从眼角缓缓地淌了出来。

 “…有时候…不…我…我常常都会想…要是没有你的话,我的生活会怎么样呢?说不定我真的可以幸福一点…现在这个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好象一个小丑…”

 “…对…对不起…”嗓子仿佛是被哽住了,挣扎了半天赵妃还是说出来了。如释重负般,她筋疲力尽地望里侧过脸去。突然又回过脸来,冲床畔苍白得如同冰雕一样的人大声叫了起来:“好了,你快走!我再不要见到你!”

 …香妃呆呆地在床边伫了些时,还是默默地依言往外走去。步履迟缓地,仿佛连那莲青色夹袄上的每一处随他的走动而形成的皱褶,都在无声地往外泄露着主人的,那样子沉重而又迷茫的哀伤。

 可是你为什么从来就什么都不说!香妃听不见翥凤心里的呐喊,只是低着头缓慢地往外走。可是当化蝶在呆楞了一阵之后去搀扶住他时,香妃却突然软软地欹倒在了她的身上。

 纤细的侍女尽管是在竭尽全力地要撑住昏倒的人,但是显然力不从心。眼看香妃就要往地上倒去。翥凤慌忙要过去帮忙,却有人显然比她反应要快。年轻英俊的大金国君主迅速地过去接住了那昏倒的人,搂进怀里,轻轻拍着那苍白清瘦的面颊。

 “苏儿?”“怎么了,苏儿?”熟悉的声调,有点担心,有点焦灼,带点疼爱,带点温存,…或者也只是翥凤的错觉。那么低沉而磁性地,让西夏少女没来由地鼻端一酸。好象是久违了!“是不是累的?…或者是饿的?娘娘今儿一天都在这里,水米都没沾牙呢。”

 化蝶小声的说明,让完颜煜眉头轻轻一皱。凝视着怀中人苍白脸上深阖的长睫,他沉吟着,让翥凤几乎就以为他会象以往那样亲昵地吐出几句怜爱的抱怨了!

 香妃却在此时缓缓睁开了双眼。澄澄对上年轻君主凝视双眼的时候,那自浓睫开处涌起的眼波里,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就有稍纵即逝般的清冷雾气,一些些地徜徉了开来?

 然而香妃移开了目光,勉强挣扎着站了起来。…揭起湘帘时,突然听见完颜煜在后面问:“翥凤,你几时启程?”

 “…今晚。”当头一棒般,翥凤这才猛然想起自己今日来寻香妃的本意!望着前面在侍女搀扶下已经步下白石台阶的修长身影,胸中竟是彻心彻肺地一恸!怎么就会把这件事也忘了!

 三个人慢慢地出了咏絮宫,绕上了香雪湖堤。是日暮时候了,西天夕阳半沉。眉痕样的新月已经在萦岸杨柳梢头隐约,湖中起伏的绿波却还往玉带般的堤岸微微送着金光。

 水中新荷的清香和天上浮动的轻云,都被倜傥的晚风输送到了面前,…是怎样一个醉人的黄昏啊。挽紧了身边人没什么力量的瘦削手臂,…明明是温暖的初夏啊,为什么会轻轻地在颤栗?

 香妃的沉默,今日似乎莫名地让翥凤焦躁,她不时地扭过头去看着身边苍白的人。看了几次,翥凤实在忍不住了,将挽着的瘦削手臂一摔,气势汹汹地拦在了香妃面前。

 “娘娘!你说几句话行不行?!”香妃吓了一跳,惶惑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发飙的西夏少女。

 “翥凤…我哪里…惹你生气了么?”怯生生的语气,让翥凤越发地怒火高涨。少女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我说叫你说几句话!你不要老是这么一声不吭行不行?什么事你都只会闷在心里,你难道不知道说出来会好受一点吗?有什么难过,有什么委屈都应该说出来啊!老象个闷葫芦一样,谁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实在受不了你这种什么都含含糊糊的样子!”

 香妃呆呆地看着翥凤。好象一时间完全不能领会少女的意思。翥凤放缓了一点语气。“喜欢的,不喜欢的,你都应该明白地说出来啊!或者哪些是你自己心里想做的,哪些又是你自己心里不想做的,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吗?老是这样由别人摆布!”

 看香妃仍然不回答,只是慢慢低下头去,翥凤怀疑自己的态度是不是有点过火了?她有点急躁,又冲口而出地说:“比如说,你心里总有什么一直在想着的念头吧?你总是想着的是什么…”

 “…我…我只是想活下去…”翥凤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她哑口无言地瞪着香妃。这样的答案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力,让她只能半张着嘴,听那低着头的人又说:“…我知道象我这样的人…实在…实在不配活下去…可是…”

 破碎得厉害的语调,断断续续地刺进翥凤心中。“…我…我还是…想活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想活下去…”

 翥凤说不出话,只是死死地抓住了香妃冰凉而颤抖的手。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了解眼前这个人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世界上,竟然会有人觉得…对自己而言,连活下去都是一种不应得的奢求!

 可是为什么还是想活下去呢?其实死很容易。…有时候挣扎着活下去反而更需要勇气啊!来生啊轮回啊是不是都太渺茫?唯一能够看见的,还是只有今生!

 虽然今生总是不断地在伤害自己又伤害别人,却总还是不愿意就这样死去。到底在向往着些什么?到底能期待到些什么?…连自己都未必明白地,就这样一天一天沉默地捱着日子。

 也许某个时候,就会有某个真实的幸福在前方等待着自己。也许那样的“幸福”终其一生都不会来临,就这样孤零零地直捱到了生命的尽头。…“公主!”

 翥凤抬起脸来,就看见,越来越近地奔着自己而来的纤细人影--是侍女翠珊。“公主,快!东西都收拾好了,就等您上车了!”香妃楞住了,转过脸来看着翥凤。

 “我…我得回西夏了。…马上就走。”今早本来是特意去向香妃告别的,谁知道会恰好碰上赵贵妃的事呢?香妃好象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喃喃地问:“…怎么了?”

 “因为父王于前日突然过世,弟弟又太小,现在西夏国内必须要有一个主持大局的人。…”先前准备要说的一大篇话,这个时刻看来都派不上用场了。翥凤也只有这样说明。香妃沉默了一会,轻轻地说:“那…你要自己多保重。…”翥凤默默地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憔悴苍白的人,倒退了两步,就转身向翠珊走去。

 今日一别,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相见的时候?可是我不会忘记,年少的我啊,曾经有过一段那样短暂而又美丽的记忆。

 纠缠着我的喜怒哀乐的记忆,我的少女时代的梦想!我曾经爱上了的那段爱情哟!它或者将游离于虚无,也或者将凝结为真实。它或者将种植出欢乐,也或者将培育出悲伤!然而在还没有看到它的结局的时候,我就不得不离它而去了。

 在这离别之际,充斥我心中的是那样依依不舍的情感…再见了,我的飘满了春暮柳絮榆钱的记忆!再见了,我的沾染了初夏荷香水气的梦想。…翥凤公主走了。

 化蝶搀着香妃继续往回走。这时候暮色深沉,彼此的容颜都已暗淡。化蝶能感觉到透过莲青色的夹袄,香妃身上的氤氲暗香,夹杂着淡淡的异性的气息,一阵又一阵地酝酿到心间。

 那样的芳香里似乎还浸透了说不出来的伤感与怅惘,也同样地弥满了化蝶的呼吸。…为什么化蝶突然会希望,这条路很长很长,最好永远没有尽头…可是前面就是镜花宫了,小宫女已经在院门前秉烛而待,倚门而立的冰蝶也已经迎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