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太监穿行在结雪洲的曲槛长廊之间,翥凤好生紧张。自西夏迢递入金,刚进燕京就听说了宠冠后宫的香妃。来历不明的汉族女子,却在三千佳丽之中独撷君心,也难怪会导致海内传说纷纷了。

 驿馆里的人,更是整日津津乐道。说香妃体有异香,说香妃精通媚术,说香妃是狐仙转世(要不怎么能把年轻的皇上迷住?),让年幼的翥凤对这位神秘宠妃的真实模样好奇之至。

 路经慈恩寺,恰好又有一件事,使翥凤名正言顺地有了甫进宫便来拜见香妃的契机。珠帘深下之处,太监停了下来。不待他禀报,许是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随着若有若无的暗香飘出的是房中人的话语:“到了么?快请进来罢。”

 柔软而低哑的声音,有一点近乎清冷的质感。青缎靠背引枕上半倚着苍白的人,这应该就是香妃?浓郁的黑发长长地,自瘦削的肩膀滑下,铺散在湖色褥上,一如委地绿云。

 年长而沉默的人,深秀的长睫下竟是局促而惶惑的目光。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宠妃么?不是少女心中曾不止一次想象过的、风华绝代的少年佳人,让翥凤意外地失望。

 这两天在这金宫里遇见的所有嫔妃们,任何一个都远比眼前的人美丽,并且年轻。明明是皇上爱如珍宝的人,却没有丝毫得宠妃子的盛气凌人,反倒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翥凤。

 香妃不开口,翥凤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将来意直接挑明:“路过慈恩寺,有一位年轻尼姑,托我带一封书给香妃娘娘…”

 “带信?…”香妃突然抬眼注视翥凤,搁在青缎靠枕上的手不易察觉地一抖。接过封好的书札,一看见上面娟秀的楷字,香妃的脸色似乎就变得更苍白了一点。

 抽出其中菲薄的小碧笺,看着看着,她的身子就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贝齿紧紧咬住了丰润的嘴唇,缓慢地洇出了殷红。

 翥凤吃惊地看着香妃,疑问横亘胸间的同时,却又不由地想起那个托他带信的女尼。分明不是金朝人的女尼,那么年轻美貌,不过十六七岁,却是娥眉愁蹙了春山,莺啭细蕴着怨声。

 又是为了何样伤心欲绝的因缘,情愿削落了万缕青丝,而隔断十丈红尘?“苏儿!”突然地,低沉而磁性的声音,伴着一路朝靴响,在走廊上由远及近。皇上一撩珍珠门帘大步走了进来,年轻英俊的脸上带着笑意。可能是刚退朝归来吧,朝服都未宽下便直接过了这边来。

 “翥凤?”发现西夏少女的存在,年轻皇帝显然有点意外:“你来这里做什么?”皇上陡然严厉的目光让翥凤莫名其妙:“我…我来为香妃娘娘送书啊。”

 “送书?送什么书?”皇上锐利的目光立即捕捉到香妃手中的小碧笺,同时亦看见神情怔然的香妃,苍白下唇上的殷红触目惊心。“苏儿!”心疼地低喊,皇上一步跨过去将香妃搂抱了起来,微愠地,狠狠堵住了怀中人的苍白丰满的嘴唇。

 “呜…”是意识到翥凤的存在吧,香妃徒劳地在挣扎,摇着头,那一头如春云般的长长黑发,便如春风里悸动的莲波般荡漾开来。

 但这无力的抵抗无疑只是徒增了皇上的怒气,紧紧钳制住怀中的人,更深地吻了上去。香妃苍白的脸上很快涌上了红潮,长长的睫毛,羞惭般地轻轻覆上了眼睑。皇上松开怀中人红肿的双唇,温柔地啄吻着香妃紧闭的眼帘。

 “睁开眼睛,苏儿,看着朕。”香妃听话地,缓缓睁开了眼睛,仰视着皇上。而皇上亦低头看着香妃。那样爱怜横溢的眼神,是丈夫在看着自己负气的娇妻般,是慈父在看着自己少不更事的幼女。

 然而,香妃,明明就比皇上年长啊。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在细细浸润翥凤此时的心情,使她不由自主的眼眶湿润。

 那是非关窗外杨柳烟景,那是非关窗外花鸟深痕。这像是一个不该出现在暮春的梦境。翥凤悄悄退出房间时,正听见香妃呜咽一般的声音:“煜儿…锦园…锦园,她有了身孕…”

 由皇上指定,翥凤由原本居住的地方迁到了结雪洲近邻的题红榭。每日里,或者焚一炉松柏宫香奏上几曲银筝古调,或者磨一壶御赐新墨临几卷钟王小楷,或者拿着绣花绷子到邻近的贯春妃、福贵人宫里去讨教几个时兴花样子,或者带着贴身使女翠珊到结雪洲串串门,倒也清闲自在。

 与结雪洲比邻而居,翥凤便可以时常看见翠云流转的杨柳万络之间,皇上明黄的身影匆匆来去。但却几乎不见香妃出来。即使难得的出来了,也顶多倚栏站站,看着那湖心参差的莲叶在微风中款款摇摆,掩不住的悒郁,便从那若蹙的眉尖悠悠荡开。

 当翥凤走至白石栏前时,发现隔岸,香妃正独自倚着湖栏。长长的黑发在水风里欲扬还敛,披着白裘的身影,在绿鬓婆娑的背景里格外鲜明。翥凤喜滋滋地奔了过去。

 “娘娘,我们到御花园里走走可好?”香妃显是吓了一跳,回头见是翥凤,便宠爱地微微一笑,眨动的长睫毛在眼睛里投下了瞬间的阴影。

 听了翥凤的提议,她明明地迟疑了。是不想去吧,却终于没有忍心拂逆这天真少女的热情。停停走走好一会才到了御花园,是因为香妃行走时奇怪地不太灵便的样子。

 刚到了垂花门下,竟听得御花园里远远笑语喧哗,间杂丝竹之音。香妃一怔,立即住了脚步。翥凤亦不明所以。多亏了路过的宫女给解了惑:原来今天皇上在御花园里赐宴,慰劳西剿边乱凯旋归来的宁亲王完颜岚和诸将领。

 完颜岚啊,翥凤知道,就是那位以风雅闻名的宁王爷吧。据说他没有被皇上猜忌远贬,是因为他秉性风雅淡泊,无心参政。

 他见天在他那著名的王府花园里吟诗作赋,左拥右抱,檐垂玉片,花系金铃,京中流传着好多有关他的风流典故呢。

 他居然还能带兵打仗?可惜宫女没有为翥凤心里的疑惑给出答案,好奇地偷瞥了一眼旁边的香妃,行了礼姗姗去了。

 翥凤抬起头去看香妃,却楞住了。香妃脸色惨白,呆呆地瞧着前方。翥凤疑惑地顺着香妃的视线看去,前方不远处,一位年纪三旬左右的高大男子,也正目瞪口呆地死死盯住香妃。

 “皇…”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惊叫,终于因香妃面无人色的样子而生生咽了下去。香妃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几乎就快倒下的样子,使翥凤不得不担心地搀住了她。…那瘦白的腕子冰凉。到底怎么回事?翥凤想还是先扶香妃回去为是,刚要开口,就被一道懒洋洋的嗓音打断了话头:

 “我说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你的踪影了,原来是急着到这里来幽会啊?哟,这不是香妃娘娘?竟然敢调戏皇兄心爱的妃子,傅宗婴,你胆子不小嘛!”

 在说话声中走近的是一位金冠华服的青年,形容俊俏,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走到那高大男子身边,他不动了,锐利的眼光在香妃和那高大男子之间来回打转。

 那名叫傅宗婴的高大男子几乎是在那人话音甫落之时便愤怒得对他大吼:“放肆!完颜岚,不准你侮辱皇…”

 再一次,他猝然打住了。原来这就是那位著名的宁王爷啊?翥凤好奇地看着与自己想象中不尽相同的完颜岚,却见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皇…?”看了看一脸懊悔的傅宗婴,再仔细审视着呆立原处的香妃,恍然大悟般,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我总算明白了,哈哈哈,原来如此!”香妃闻言更是脸色死白,连气都有点喘不过来的样子。

 当宁王再次恢复似笑非笑的表情时,翥凤轻轻楚楚地看见,他一脸戏谑地盯着傅宗婴,右手轻佻地探上了后者的臀部。翥凤目瞪口呆的同时,只觉臂上一轻。香妃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把你的手拿开。

 “现在实在没有精力去应付宁王完颜岚无休无止的性骚扰,傅宗婴只是压低了声音怒吼。感觉完颜岚的手犹自在自己臀上使劲揉捏了两下,但傅宗婴没有心情理会他,只是急忙快步过去抱起了昏厥的昊宗赵苏。

 以前在宋为臣时,从来没有正眼瞧过这个软弱的皇帝。被德贞太后肆意摆布的傀儡,在朝廷没有一点地位,在皇宫也没有一点自由。

 好象是由元吉侯尚诚开始的?那阵子因为竟陵王赵荭不甘被黜,一再威胁德贞的幕后掌权,为了拉拢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和权臣,太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自然,也包括毫不犹豫地让被她控制的昊宗赵苏成了满足那些荒淫无耻的权臣欲望的牺牲品…

 生性端方正直的傅宗婴,开始是打从心里蔑视这样无能的昊宗。他亦无法理解模样平凡、身子瘦削的皇上,能有什么吸引力,让朝中权臣这样乐此不疲、趋之若骛?天下美女何其多,列室蛾眉,金屋藏娇,芙蓉帐暖,春宵苦短,这方是消魂景致啊!何苦去抱一个已经成年的男子,何况,还是当今的九五之尊!

 “迂腐!”元吉侯尚诚尤其对他的观点嗤之以鼻。这位满脸横肉的侯爷,洋洋得意地教导傅宗婴说:“你想一想,美女随处可见,而皇上只有一个,对不对?这是其一。

 其二,你再想一想,平日高不可攀,掌握你生杀大权的人,竟在你身下被上得欲仙欲死,哭着求你轻一点…啧啧!一想到我就已经欲火焚身,更别提他娘的真刀实枪跟皇上在床上操练!

 这滋味实在他娘的的爽得说不出来!可不,傅将军你也该试一试!拿读书人的话讲,这就叫‘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呀!对不对?哈哈哈…”压根儿没瞧见傅宗婴额上跳动的青筋,元吉侯反而更加兴致勃勃地凑近来,悄声道:“说起来,所有这些人,都还该感谢我哩!傅将军,你可知道为何?”

 “为什么?”傅宗婴忍耐地冷冷问道。元吉侯“吃吃”地笑了起来。“因为本侯爷是皇上的‘第一个男人’,…哈哈…我那天其实是喝醉了,不晓得怎么跟太后说了一堆胡话(平日我哪儿敢呀),所以一听见那个老妖婆说什么‘好吧,只要你从此听本宫号令,今晚就把皇上赐给你也无妨’,吓得我酒都醒了!

 不过,那可怜的小皇上,那晚吓成了那样!哈哈!也难怪,他连女人都没碰过,就被本侯爷给破了处子之身,也真是造孽呀!他痛得昏过去好几次呢…”

 再也顾不了同僚李维年坐在一边死命地递眼色,傅宗婴霍地站了起来,抓起装满了状元红的乌银洋椠酒壶便敲在了醉醺醺的元吉侯头上。因为殴伤元吉侯,傅宗婴被宣回了京城。再次觐见御座上苍白消乏的皇上时,傅宗婴开始以怜悯的眼光相待。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为了拉拢在军队中素着威信的自己,太后竟又故技重施!大概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们被她收揽到旗下时都没有人肯放过昊宗,而使太后认定傅宗婴也不过此辈人物吧。

 总之,当傅宗婴奉命入宫觐见太后时,看见的就是那样一幕画面。被扒光了衣衫的皇上一丝不挂地趴在榻上,浓郁的长长黑发瀑布样垂到地锦上。

 修长的双腿被大大拉扯开绑在床边,浑圆的双臀间媚红潮湿,显然是被涂了大量春药。手被缚在床头,嘴里塞着绡巾,苍白的脸上泪痕犹湿,瘦削的身上瘀痕遍布。

 还有…那双畸形的残疾双足。昊宗神智不清地看着他,因媚药的效果无意识地扭动着双臀,同时用尖巧的下巴磨蹭着傅宗婴为他披上外袍的手臂。

 总算彻底明白了太后的丧心病狂与昊宗的凄惨可悯,怒发冲冠的傅宗婴打倒了拦阻的太监们,当即拂袖而去!他的拂袖而去没有拯救到昊宗…那晚恰好让皇太子琬和驸马完颜煜趁虚而入。

 他的拂袖而去亦从此害了自己…被太后与元吉侯同时视为眼中钉,百般刁难之下,傅宗婴只得挂印而走。

 本是死了心解甲归田了,却不想回到地处金宋交界的的家乡时,又在河中洗浴之际恰好撞上了这位西征边乱的金国王爷,两人昔日曾战场相见,自然仇敌眼红,傅宗婴实实没料到这位看似秀气的小王爷竟将自己硬拖进了河边树林里恣意强暴!

 从此纠缠不放,甚至生生被押回了金都燕京。今日又被他强带进宫赴宴,不堪忍受他的肆意骚扰和其他人的异样眼光而逃出酒席,更不料现在竟又在金国皇宫里撞见失踪已久的皇上…还荒唐至极地变成了自己女儿锦园公主的驸马、金主完颜煜的宠妃!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发生的全是一些无法理解的奇事!股间的抽痛犹在提醒昨夜的疯狂,心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完颜岚,傅宗婴暗叹了一口气。

 好久不见,昊宗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依旧瘦得可怜,只有一头黑发春云般簌簌直泻到地上,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芬芳。由半敞的白裘领口,清晰可见浓淡瘀痕…“皇上驾到…”

 太监的响亮通报,将傅宗婴吓了一跳。抬起头,就见应是接到报信的完颜煜,神色不善地快步走了过来。劈手将昏倒的香妃自傅宗婴怀中夺了过去,年轻英俊的金国国君视线凌厉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高大刚毅的男人。

 “他是谁?”完颜煜转头严厉地问闲闲站在一边的宁王完颜岚。宁王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傅宗婴道:“皇兄,这个不懂‘男女授受不亲’的莽夫是我的人。

 如果因为他亵渎了香妃娘娘而让皇兄不悦的话,把他交由愚弟惩罚好了。”作弄地再看一眼傅宗婴,完颜岚一字一句续道:“皇兄尽管放心,小弟绝对会惩罚得他…下、不、了、床。”

 完颜煜怒气已敛,看着二十岁的季弟,明了地微微晒道:“也好。既是你的人,由你惩罚便了。”

 而方才见完颜煜面有怒色,傅宗婴却才猛省过来:自己见昊宗昏厥,一时情急把他抱了起来,却压根儿没想到昊宗在这里是金主的宠妃身份,宫人们不知内情,乍见一男人抱着香妃,正不知会有何谣言传出。

 正自懊悔,忽听到完颜岚的露骨话语,不由得恼羞成怒,脸如火烧,回手便是一掌。宁王视若无睹,衣襟不动地避开了来势汹汹的掌风,反而一掌扣住了傅宗婴右腕,轻轻松松便把人扯了过去。

 搂在怀里,还故意调戏般地在他臀间一揉,再次让傅宗婴气红了脸却被他牢牢钳制住动弹不得。

 “我,我只是觉得娘娘太寂寞了,想让她散散心啊…”被年轻的皇上恶狠狠地一盯,翥凤这罪魁祸首不敢不招,只得边偷觑着完颜煜的脸色边硬着头皮嗫嚅。“寂寞?苏儿有朕,怎会寂寞?”完颜煜绷着脸再瞪了翥凤一眼,目光却是柔了下来。

 “你平日没事就过结雪洲来陪陪苏儿吧,朕成天忙于国事,难免有点冷落了苏儿…但朕可不许你再引诱苏儿出结雪洲!”

 “引诱?!”翥凤石破天惊地叫了起来,这用词也太夸张了!难得地皇上居然“噗”地笑了,身后也响起了一道轻笑。翥凤回头去看,才发现宁王正是兴趣盎然地听得一脸灿烂。

 被他扣在怀中那个名叫傅宗婴的人却是恼怒地涨红了脸,扭挣了几下仍未成功脱离宁王的控制。看不出这么文秀俊逸的宁王,制住那刚毅高大的男人却能易如反掌。

 “怎么,小公主,要对本王芳心暗许了么?”察觉翥凤的视线,宁王微勾嘴角,笑得好不迷人。翥凤脸一红,实没料到这宁王居然敢在皇上面前也如此嚣张,一时无言以对,只得狠狠瞪了他一眼。宁王却笑得更是开心。奇怪的是皇上亦不甚计较宁王的放诞无礼,只是脸色一沉,叫他快走。一面抱了香妃转身便走。翥凤连忙也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