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树后面站定了,我冷眼瞧着那道瘦怯怯的人影,正低着头,焦急地在草丛中四处摸索。

 “香妃娘娘,敢是丢了什么东西么?”见她一脸疲乏与失望地站了起来,我也装着无意路过般,娉娉袅袅转出了柳后。香妃吃了一惊,见是我,低下头,用她一贯柔软而含糊的语调说:“没有啊。”

 湖畔的清风扬起了她惯常不挽的浓发,丝丝,缕缕,如春云,如秋烟,如海雾。在这制度森严的皇宫内,如此的随性与自由,是只有这个南蛮女人才拥有的特权。那飘出暗香的、为皇上所钟爱的浓郁秀发,令我内心涌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憎恨,瞬间,有持剪去胡乱剪掉的冲动!

 “是么,别不小心丢了什么罢?让妾妃为您找找可好?”但下一瞬间,我立刻如平常般,推出了热情而艳丽的媚笑。

 “不…我只是闷得慌,出来散散心罢了。多谢淑妃娘娘,我先走了。”亦如平常般,这苍白而沉默的女人,说几句话都嫌累似的,转身扶着柳树,慢慢去了。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我冷冷笑了,展开了拳曲的右掌。制作粗糙的麂皮荷包,系着一枚由无数小珍珠穿成的同心结,静静躺在我的掌心。

 “娘娘,内宴快开始了呢。”分花拂柳而来的,是我的两名贴身侍女。“娘娘,今儿遇上开心事了么?”兰婕扶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我笑了。“是啊,今儿会有好戏看哪。”

 “好戏?今儿会有什么好戏?”稚气的桃娉迷惑地眨巴着大眼睛:“今儿有戏班子要来么?”我但笑不语。御花园里,三宫六院,都已到齐。一眼望去,围珠绕翠,都是春风旧识。

 只是,缺了赵贵妃,多了那个进宫才五天的、西夏国的小公主。难得的与皇上同乐,谁不想趁此机会出出风头,吸引皇上的注意力呢?每个人都精心装扮过,巧妆艳服,莹彩袭人。

 月眉星眼,露鬓云鬟,撇下一天风韵。柳腰花面,樱唇笋手,占来百媚芳姿。尽态极妍地,颜盛色茂地,倒是花神大会了。我暗笑着,高傲地自“花丛”中穿过,坐在了皇后的下面。坐在皇上身边的苍白女人,还是蓬松着秀发,素净着脸孔,压根儿没有一点要争奇斗艳的意思。

 尽管在这嫣红腻翠的映衬下,她显得如此的黯然失色。然而那自她身上发散的,连我也不得不正视的淡泊、宁静的气息,却使任何人都无法忽略这个苍白而鲜明的存在。

 皇上温柔的眼光,亦一直不曾自她身上挪开。妒意油然而生。想到我藏在袖中、今早无意拾得的“宝贝”我又微笑了。

 “爱妃,累了吧?”酒宴刚开始,皇上就又堂而皇之地将香妃抱进了怀中。在一片不以为然的妒恨眼光中,我笑吟吟地站了起来。婷婷飘至皇上身边,我恭敬地高擎斟满琼浆的金桃杯。

 “妾妃敬皇上一杯。谨祝皇上福如东海,寿与天齐。”见皇上一饮而尽,我又擎起了侍女重新注满新醅的金杯。

 “妾妃敬香妃一杯。谨愿香妃娘娘身体安康,万事如意。”皇上露出了笑容。大概他也深知,由于他过分的恩宠,香妃的南蛮人身份、落落难合的性情等诸多原因,后宫妃嫔中向来无人对香妃示好吧。他柔声道。

 “爱妃,既是淑妃一片心意,你就喝了吧。”看着淡绿的清酒缓缓润泽了香妃苍白的嘴唇,亦自眼角瞥见我袖中的麂皮荷包悄没声息地滑进香妃怀中。

 我声色不动,双手接下空杯,款款一拜,退回原座。刚坐定,就听见“当啷”一声脆响。众目睽睽之下,侍立一旁的太监上前拣起了掉在御座下的麂皮荷包,递给了皇上。

 “当啷!”又是一声脆响。这回,是香妃手上的白玉双莲杯,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细细端详着麂皮荷包的皇上,脸色逐渐变得铁青,额上青筋毕露。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嘴角抽搐着,却没说话。

 而坐在皇上膝盖上的香妃,低着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却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一时之间,寂然无声。在场的人都已预料到了这死寂之后的暴风雨,提心吊胆的宫女们,兴奋莫名的妃子们,都屏住了气息。

 “啪!”皇上的手臂扇下去的同时,那个苍白的女人,从皇上怀里直跌出去“砰”地摔落在地上。

 “贱人!你还忘不了他!”皇上狂怒地将麂皮荷包直掼在香妃脸上,回身将满桌子的酒盏菜肴“呼啦”全扫到了地上,妃嫔们惊叫着,纷纷躲闪。又是“哐啷”一声巨响,皇上掀翻了大理石桌。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被太监们死命拦住的皇上,回头瞧了一眼俯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香妃,一甩袖子,恨恨而去。

 一大群太监宫女,也慌忙跟了上去。稍停,太监总管王公公匆匆返回,大声宣布:“皇上口谕:着香妃立即贬往镜花宫!不得延误!”

 一直冷眼旁观的我终于舒心地露出了艳笑。一切,都入我预料之中呵!沉寂之后,方才险险吓破胆的妃嫔们,松了一口气,幸灾乐祸地议论纷纷起来。

 “嘿!皇上那样子娇着宠着,还念念不忘旧情人,这些南边来的狐媚子,就是天生犯贱!”“哼!平时拿腔拿调的,一般也有今天!咦咦,这才是现世报呢!”

 “被打进了冷宫,这南蛮子女人这下可没戏唱喽!咱们总算可以清净了!”‘不过,平日里那么娇怯怯的,今儿被打成这样,真可怜呢!嘻嘻!“突然。“香妃娘娘!香妃娘娘!

 “带着哭音从人群中跑到香妃身边的,是那个西夏小公主。我瞧着她同冰蝶一同抱起了香妃的身子,拨开了盖住脸庞的浓郁乌发,露出了留下深深指痕的惨白脸孔。额上被麂皮荷包砸破了,嘴角也淌着鲜血。

 “香妃娘娘!”那小丫头哭了。‘不晓事的小丫头!抱着被打入冷宫的女人哭个什么劲呀,也不怕沾了晦气!当心别让皇上连你也一块儿厌了呢!“贯春妃嗤之以鼻地说。

 “可不!这小丫头进宫都五天了,也没得到皇上临幸呢!”福贵人悄声笑说。我微笑起来。转头唤宫女:“兰婕,桃娉,咱们回宫罢!”香妃被打进了冷宫。后宫里,热闹起来了。平日里曾蒙皇上青眼相看的人,或是对自己的才貌颇具信心的人,都开始热络地忙碌起来了。

 彼此串着门子,明察着,暗访着皇上的动静,偷偷贿赂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们,纷纷猜测着,谁是下一任的新宠。期冀着,那如香妃般的圣恩隆眷能降临在自己身上。而到佟淑妃的璇玑宫串门闲坐的人,亦比平常多了数倍。

 大多数人,都是来探淑妃的口气。因为没了赵贵妃和香妃的阻碍,最有可能重据君心的,就是这位一度宠冠后宫,以其美艳火辣,颇得皇上另眼相看的佟氏。

 而淑妃心里的得意就不用说了。略施小计就让皇上疼爱万分的香妃被打进了冷宫。如今这后宫中眼见得是无人堪与她抗衡了。至于那个西夏国来的黄毛丫头,压根儿没瞧进她眼里。

 虽然心里早吃下了定心丸,但对诸多来探口气的人,淑妃还是采取了谨慎的态度。言谈之间,不露半点得意骄矜之色。世事幻如蕉鹿梦,浮华空比镜花缘。

 旦夕风云,这层道理她不是不明白。然送了那些访客离去,门掩黄昏,户垂罗帏,淑妃就按捺不下喜悦和急切地坐到了鸾镜前。沐浴,更衣,精心妆饰,反复修整,然后预设佳肴,亲铺锦被,凤烛高燃,麝沉满熏,只待皇上驾临。

 但,直侯到更深人静,风消蜡焰,露冷麝煤,漏咽铜龙,月挂中天,也不见皇上踪影。一连三天如此。淑妃有些沉不住气了。难道这宫中,还有谁是自己忽略了的劲敌么?盘算了一夜,没个头绪。

 看东窗夜色将尽,才胡乱睡去。一觉醒来,已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懒懒坐起,只觉暖酥消、腻云乱,也无心梳妆,正思量着要谴兰婕出去打听消息的当儿,贯春妃过来了。

 淑妃与贯春妃一向关系亲厚,说话也向无隔阂。见春妃也是神色懒懒的样子,淑妃忙问:“怎么你知道皇上去了谁宫里么?看你烦恼的。”不料春妃道:“就因为皇上哪也没去,我才烦恼呢哪!”

 “哦?”淑妃摸不着头脑,吃惊地道:“皇上哪也没去?”春妃无精打采地道:“姐姐,你还不知道?这三天皇上都独自睡在结雪洲呀!”淑妃楞住了。这实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这会儿,宫里上上下下都议论纷纷,说皇上还是舍不得那个老女人。咱们只好干等着吧!”

 春妃愤愤不平地道。淑妃不知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什么。这样的皇上,是以往那个风流又滥情的皇上么?那只小小的麂皮荷包,真能割断皇上对香妃的情爱,重为自己铺平邀宠之路吗?

 头一回,淑妃觉得一股凉气,从心底冒了出来。第五天,是皇太后的寒寿。外面庆祝过了,照例,又要在内苑设宴。数天未见到皇上的众妃嫔们,又正值香妃失宠之际,自然,没有谁肯放过这难得的希宠见幸之机。

 一个个花枝招展地,比上次装扮得更加精心,艳妆丽服,傅粉涂朱,加上太后带来的众位宫姬和格格,福晋们,花团锦簇、五色纷披,攒了一园子人。

 真是如千层锦绣,如火如荼。万朵胭脂,映杏映桃。更兼谈倾珠玉,笑落琼瑶,御花园内,如王母的瑶池胜会一般,热闹非凡。而金世宗完颜煜,却在满园女眷翘首半日后方迟迟而至。这位年轻英俊的君主,三日不见,竟是清瘦了不少。

 一贯的意气风发不见了,平添了一点颓唐。无精打采地向太后敬了酒,勉强说了几句祝词,却没有一点笑容。

 然后就径直在上位坐下喝闷酒,正眼儿不瞧一园子的绿鬓婆娑,红颜娇娆。皇上阴沉着脸,其他人又焉敢嬉笑?这本该热热闹闹的内宴,反而异常的拘束、沉闷。

 一开始,几位活泼伶俐点的,还大着胆子穿插一两句笑话。乍见皇后不慎失手砸了酒杯却惹得皇上大动肝火,一向得宠的捧月格格帮皇后说了一句话也挨了骂时,就再没有人敢吭声了。

 皇上心情不好,谁还会蠢得往刀口上撞?宴席上,竟是静悄悄地,咳嗽之声不闻。伺候的太监宫女们,更是提心吊胆,个个捏一把汗,就怕今儿一个不慎,就得脑袋搬家。

 太后突然笑道:“哎呀,哀家也老糊涂了!这么重要的人,也忘了使人去请!玢珠,琉珠,快去请香妃娘娘过来!“

 两名宫女,答应一声忙去了。而一干妃嫔,都愕然望向太后。虽然大家心照不宣,多少明白皇上的失控与香妃有关。

 但由太后出面去请被皇帝贬入冷宫的妃子出席宴会,几时听说过这等不合礼仪的事?何况前阵子太后与皇上为香妃闹得大动干戈的事儿,谁不知道?今儿个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么?

 两名宫女很快回来了,禀道:“说是香妃娘娘病着,起不来呢。”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倒连太后也请不动,这更是奇闻了!众人也没话,偷眼去看皇上,见皇上仍一语不发,埋头喝闷酒,只是手里纂着的镶金牙筷,竟“啪嚓”一声,断了四截。太后丢个眼色,玢珠、琉珠心领神会,转身又去了。香妃还是来了。几天不见,本就单薄的身子这下是瘦得能看见骨头的样子,勉强依在宫女臂上,一向都只穿素淡衣服,今日是考虑到皇太后的寿宴吧,鲜见的银红罗衫,却只衬得那尖出下巴的脸愈发苍白。

 脸颊上的瘀青还未消散,额上亦缠着布条。皇上正襟危坐,没有搭理香妃的到来。只是,我注意到了,那蕴籍的清芬先人而到席上时,皇上浓密的睫毛,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在太后示意下,皇后向我挪了挪,太监掇来锦墩,让宫女搀着香妃在皇上身边坐下。见皇上仍恍若未闻地自顾吃喝,瞧也不瞧身边刚来的人,太后是想打圆场吧,笑道:“皇上…”

 “谁叫你们将这贱人叫来的!多管闲事!”皇上突地一拍桌子,大声咆哮。这下,不仅满园子的人吓得呆呆挣挣,连太后也张口结舌怔在了一边。香妃却依旧神色宁静地,苍白着脸,缓缓自锦墩上立起,扶了宫女,吃力地往回走。

 清瘦的身子,几乎全倚在两个宫女臂上,屡欲倾侧地,走出了两步。皇上霍地站了起来!突地一片惊呼声中,纤薄的银红倏地被狠狠揉进了大片的明黄。接下来,惊呼声嘎然而止…是皇上蛮横又粗鲁地,紧紧堵住了怀中人微微溢出细喘的嘴唇。

 这太过肆无忌惮的一幕,我与众多妃嫔并不陌生。这霸道而浓烈的深吻,一如咏絮宫内的情景。望着如中了定身法的太后与格格、福晋们,我没有如她们一般惊骇,却难以压制心中席卷而上的妒恨。

 眼见怀中人已被吻得快要昏厥,徒劳地挣动着被紧紧钳制住的身躯,皇上仍没有停止之意,蛮不讲理地狠命啃食那两瓣苍白嘴唇。

 香妃挣扎了两下,身子一软没了动静,已是晕了过去。皇上将香妃抱了起来,轻轻抚摩着那一头浓郁乌亮的黑发,手指细细滑过,红肿如熟透樱桃的双唇,隐约着淡青瘀痕的脸颊,缠裹着布条的额头。

 先前怒气尽成乌有,剩下的是一脸的心疼与懊悔。“苏儿,你这狠心的冤家!你要想把朕折磨到什么地步呢!”

 见倚在胸前的人微微睁开了双眼,皇上恨恨地道,却满是怜惜地掬起了那丰盈如春云般的黑发,只手擎住了那细瘦的腰身,作势要举起来的样子。

 香妃吓了一跳,慌忙抓住了皇上胸前的衣衫。皇上笑了,温柔地亲着那苍白的额头。“朕的苏儿,瘦得只剩下这把头发了!要是被大风给吹跑了,可教朕上哪里找去?”

 爱怜的戏谑,让初雪般腮上微微晕出了赧然。皇上低沉地笑着,柔声道:“朕得给你加一点重量呢。”黄金灿烂、珠宝晶莹的璎珞,徐徐挂上香妃堆簇着如云黑发的颈项,聚拢了源自四面八方的嫉恨视线和艳羡眼光。

 而这一刻,我悲哀地想到了:只要这个女人还活着,我大概是没有出头之日了。入夜。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正是麝蜡烟浓、玉莲漏短时分,我却沿着落絮无声的柳堤,逐着清香渺渺的荷风,穿行在香雪湖畔。

 精致的曲栏,在水银也似的月光下,楚楚入望。生怕倚阑干。惟有旧时月共水,依然,暮雨朝云去不还。最后下定了决心,我止住了脚步,侧耳一听,蓦地拔身而起,纵上了树梢。

 走过来的巡夜太监,提着羊角灯笼,诧异地说了:“奇怪!方才明明看见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儿,怎地走过来就不见了?”同伴说:“我可没见着。敢情你眼花了,再不是见鬼了?”

 “呸呸呸!”先前的人啐了几口,道:“赶紧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咱们还是往前去好生找找罢!香妃娘娘的地盘儿上,可不敢托懒的!咱能有几个脑袋瓜子?”一行说着,看两人渐渐去远了。

 高攀在树梢上的我,冷冷一笑。这一身卓绝的轻功,皇宫里没有一个人知晓,曾与我同床共枕的皇上,也从未察觉。

 我曾经练过十几年的轻功。所以,今夜的行动,可以说是人不知鬼不觉的。而且,万无一失。我知道,皇上此刻尚在勤昭宫处理政事。蹑足树梢,寒凫点水般,瞬间,我已紧紧贴在了结雪洲的房顶上,隐身在深黑的树影里。

 悄没声息地搬开了琉璃瓦,朝下望去,香雾弥漫,热气蒸腾,正是香妃惯常沐浴的兰房。看着那漂浮在水面上的滟滟黑发,我又冷冷一笑。千不该,万不该,谁叫你要有这独自个沐浴的 怪癖?你这是自己找死,可不能全赖我心狠手辣。我从怀中摸出了香魂砂。无色无味的剧毒丹药,入水即化,瞬间致命,还是当初进宫时偷偷带进来的。

 珍藏了两年,总算派上了用场。正要瞅准那漂满了玫瑰花的澡桶将丹药扔了下去,忽听得开门声,吓得我忙将手收了回来。

 紫檀木门开了又闭了,是熟悉的声音,低沉而磁性地,带着狎昵而怜爱的戏谑:“苏儿,还没洗完?是要等着朕一同来洗鸳鸯浴么?”

 暗叫不妙,我实实不料皇上会这么快就过来了。正悔恨得半死,我的目光突然定住了。仰头大笑着,皇上将兰汤中的赤裸人儿一把抱了出来,举到了半空中,作势要放手。

 细细的惊叫声中,我揉了揉眼睛。是我眼花了么?再揉了揉。没有看花。被搂在皇上怀中,不高兴地别过脸拒绝皇上含着笑意的亲吻的香妃,确实,竟然,是一个男人。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傻傻地下了结雪洲房顶,怎么傻傻地穿过香雪湖畔,又怎么傻傻地向漩玑宫走去的。甫至宫前,只见宫门大开,明灯辉映,宫女排成两溜雁翅,内殿上端端正正坐了一人,神色严厉,侯我归来。

 “太后!”扑通跪了下去,声泪俱下地,我号啕大哭起来。太后捻着我乖乖交出的香魂砂,道:“宴席上哀家看你神色不对,就想到别出什么乱子,果然…”

 微叹了口气,太后脸上神色变为了怜悯与痛楚。“都是可怜人哪…”她低声说着,突又道:“淑妃,随哀家进来。”进入寝宫,屏退宫女,太后坐在了我惯常小憩的沉香榻上,瞧着跪在地上犹自抽噎的我。

 “淑妃,你还记得哀家的兄长,英年早逝的恒英侯么?”我泪眼朦胧点了点头。怎么会不记得呢?恒英侯练青雾,这位当年被先帝倚为肱股重臣的国舅,年少英俊,战功赫赫,却于而立之年瘁然去世。

 当时,曾让大金国多少人都痛哭失声而起紫玉烟沉、明珠佩冷之叹啊…我只是在幼年的一次盛大的宴会上远远见过他一面,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外表与其令敌军闻风丧胆的“战神”

 之名太不相符的青年将军,性情温雅,姿容秀美,宛然是玉琢成的人儿…太后低低叹道:“当年,就因为哀家的嫉妒,害死了哀家最敬爱的兄长…至今,哀家都无法原谅自己啊…”我骇然望向太后。太后端庄的面庞,带着追忆往事的凄然:“当年,先帝一直极其宠幸哀家,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虽然还是夜夜过哀家宫里来,却再没有和哀家同过房。

 很久以后,哀家才明白,从那时起,先皇就爱上了哀家的兄长…”是如潮如海涌上心头的往事,亦带来了当时那铭心刻骨的爱恨么?这场被时光堙埋了的、鲜为人知的禁忌,亦深深感染了我。

 凝神听太后续说道:“那时,哀家亦如你现在一般,又妒又恨,又惊又怒,马上禀报了先皇太后。

 而第二天,趁着先帝不在,皇后和先皇太后就命人将毒酒赐到了恒英侯府…后来,哀家才明白,哀家的糊涂,害了三个人啊…哥哥死了,先帝的心也跟着哥哥去了,而哀家得到的呢,也不过是二十余年来独守空房。

 连弥留之际,先帝念念不忘的,都还是哥哥啊…”原来,那总是笼罩在先帝眉间的深深的悲哀与绝望,并非我的错觉,而是源自这一段悲惨而坚贞的情爱么?悲悼着先帝与练将军的不幸的同时,我的泪水,又掉了下来,我自然知道,太后以往事相告的弦外之音…

 就如先帝对恒英侯的挚爱,皇上对香妃用情之深,亦是有目共睹,人所皆知啊…“那妾妃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哽咽而无望地。太后深深一叹,道:“明儿去奏过,你就暂过长乐宫来,相伴哀家罢。”言罢起身。

 “妾妃遵旨。”机械地跪在地上,目送出去,我竟忘了站起来。呆呆四顾,一片寂然。伴着我的,只有残灯朱幄,淡月纱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