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们因为四处漂泊和生活习惯的原因,一过中年就会肤糙发枯、颜色尽失,但处于青春年华的男女,个个丽质天成、美不可方物,瞧上去就如同画中人般。

 如若此次献艺,被某位将帅甚至新王看中,就此告别漂泊生涯、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无异于一步登天。

 这也断非妄想,对化琉族而言,此类例子应该说有不少。牵萝已故的玄武将军莫佑非,眸子呈幽蓝色,容貌稀世俊美,正因为其祖母来自化琉一族,并且在族中也是罕见的美人。

 正当化琉族艺队围着篝火,欢欢喜喜地唱闹喧嚣时,忽然听到有马蹄声由远而近。他们有些诧异地望过去,只见夜色中,两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共乘一黄骠马,踏着薄雪朝火光的方向而来。

 待到两人骑着马行至篝火旁,便翻身下马,各自脱去了身上的黑色斗篷。那两人一个高大一个瘦小,皆是全身青衣,却因为脸上用油彩描着极精致繁复的花纹,看不清容貌如何。

 形容瘦小的那个抱着琴,一撩衣摆就在篝火旁坐了,将琴摆放在双膝上,也不多说什么,开始弹奏。

 甫一挑弦,便是穿云裂石、银瓶乍破。周围的人全部停止喧闹,静静地看那高大、脸上描着青铜色花纹的男子缓缓抽出腰中雪亮佩剑。

 这一曲,奏的是《广陵散》。广陵散是根据一个复仇身死的故事谱成,曲调慷慨激昂,气势宏伟,体现出为酬知己,纵然绝命也再不回头的信念。

 与此同时,高大男子骤然挥剑起舞。他身手矫健,一时若翩然归鸿,一时若临渊蛟龙,一时若梨花纷坠。篝火映着他手中佩剑,随着舞动,耀出片片橙银相间的光芒,令人神之与夺。

 也不知什么时候,艺队中忽然有人带头击节高唱起《古离别》,此唱词萧瑟中满含不屈,与琴音剑舞交相呼应──

 食檗不易食梅难,檗能苦兮梅能酸。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晨鸡载鸣残月没,征马重嘶行人出。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檗苦甘如蜜。

 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忧积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一曲终了,余音尚嫋嫋,琴音、剑舞、唱和在同时停住,众人皆快意大笑,早为那两个陌生人端上美酒肉食,嘘寒问暖。

 化琉族往往一生漂泊,推己及人,对待流浪在外的人非常友善宽容,好客成风,且不问出处。如今这两人在旷野中夜奔而来,显见是无处可去,又当众献技,自然以贵客之礼相待。

 “在下仇心,于故乡结下仇家,现与义弟归晴亡命在外,身无长物,日日风餐露宿,无处可归。”

 高大男子接过化琉族少女递来的酒,仰头一饮而尽,站起身向周围团团作揖“诸位适才也看到了,我义弟精通音律,在下粗疏会些剑舞,希望能留在贵处献艺栖身…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在下艺队首领耀华,阁下剑术舞艺皆属精湛上乘,谈何粗疏,真真过谦。”艺队中一名中年女子站起身来,轻轻浅浅地一笑。虽然她步入中年,同留在化琉族的中年女子一般,美风华已失,但举手投足间的精致、眉稍眼角不经意的风情,仍然足以令人侧目。

 “我们将于两日后于牵萝新主前献艺,阁下能在此时加入,是我艺队幸事。”耀华拿起旁边盛满酒液的酒碗,临空一举“为仇心的加入,今夜无醉不欢!”仇心望了望身旁的归晴,露齿璨然一笑,将手中酒碗再度斟满,一饮而尽。

 好烈的酒,一口气喝下去,烧得人从胃到嗓子一片隐隐灼疼…如果佑非在这里的话,必定会很高兴…那家伙,到了最后,也不知道他酒量的底线在哪里呢…

 “嘻嘻,仇心,我们化琉的酒是出了名的烈,化琉人的酒量也是出了名的好…你慢点喝没关系。”化琉族艺队向来以首领为尊,如今首领既然接受了仇心,大家也不再只把他当客人看。

 一位化琉少女掏出块织帕上前,笑着擦去了仇心眼角流下的泪水。“呵呵呵…”围着篝火的艺队众人,个个脸被火烤得红彤彤的,见此情形发出一串善意笑声。

 “可能…我是喝得急了点…”仇心也笑,泪眼模糊地笑。归晴拿着块烤肉坐在一旁,却没有笑,只是眼神澄澈地默默望向仇心。明明一切都在按照你的计划进行…为何,还要如此悲伤…这种彻骨伤痛,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而我心中的这种不安与悸动,又是什么呢?篝火在劈劈啪啪地燃着,周围的人们在兴致勃勃地大声笑闹歌唱…杯盏交错声,劝酒调笑声混成一片…除此之外,万籁俱静。***两日后的傍晚,静王于牵萝王宫正殿大宴群臣。

 近乎透明的淡紫色鲛纱拢在盘着金龙的朱红色柱子上,天花板以黛蓝为底,用夜明珠按日月星辰排列,而且内有机关可以使其按天象轮转,夜间纵使不用灯火也能令正殿亮如白昼。

 至于案椅用具,更是无一不精巧华贵。众将领谋士见此富丽堂皇,无不在心中暗叹──牵萝如能将这份机巧心思用于正途,断不至如此轻易覆灭。

 静王坐在五龙盘绕的金黄色王座之上,冯衍真就坐在他左手次席,脸上仍然如往常般戴着铁面具。众人按官阶尊卑就座之后,就见几个侍从引了化琉艺队进场,开始献技。

 化琉族歌舞与中原相比,少了精致宛转、颂场清平,却以服饰姿态魅惑,与观看者的交流,以及自然情感见长。

 再加上其中歌者舞者皆为罕见美貌的青年男女,感官上确确实实是种享受。尽管在座的人大都看得目不暇给,静王的心思却不在这上,目光时时瞟向左手侧的冯衍真。

 他脸上的冰冷铁面具,遮住了所有表情。而他的目光,虽然是看着歌舞表演的,却冷冽而清华璀璨,瞧不出半丝动心。望着这样的衍真,静王虽然稍许失望,却莫名其妙地心情大好,唇角不由得微微弯起。

 声色歌舞纵情,不知不觉窗外天色渐暗,酒至半旬。这时,只见两名脸描彩色花纹的红衣男子,长发以金冠高束,身挂异样璎珞,一瘦小一高大,一抱琴一持剑,走入场中。

 衍真坐在席间,看着那瘦小身影架起琴案,拨弄七弦,竟渐渐握不住酒盏,将清冽酒液全部泼洒在衣袖上。虽然他脸上描了彩色花纹,装束和从前大不相同…可能别人无法辩认,但自己一眼就能看出,他分明是归晴!

 且不说那大半年来朝夕相处、烙入心尖的举止身形,单单那手琴曲,就是自己平日里听惯了的…归晴为何会在此时此处出现?难道机心和自己猜测的不对…而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和解决这个局面…

 归晴跪坐在琴案前,指下行云流水的同时,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些恍惚迷惑──似乎在什么时候…自己也曾在与这里相类似的地方当众操琴献艺…那时…自己想看一眼那权势熏天的王者容貌,好去和教坊中姐妹小倌们炫耀…后来、后来…

 像是在印证突然浮现在脑海中的景象般,归晴抬起了头,朝静王的方向望去,却和静王左席一对满含着温柔急切的眸子对上。

 …是了,当初自己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泪水,慢慢沿着归晴的脸颊淌落,将他脸上的彩色花纹洗出两道蜿蜒。…让自己揪心挂念的人,让自己愿以一生相守待老的人…原来,近在眼前…拂霭…

 对了,苏大哥此番是为莫将军报仇而来…他要刺杀的人…想到这里,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胸口却又急又痛,抚琴指法不知不觉中失去轻重。

 一根琴弦骤然从中间断裂,发出铮然哀鸣的同时,割伤了归晴的手指。原本仇心想等琴音和剑舞都达到最繁复处,令人眼花缭乱时出手,却没料到归晴的琴弦竟会忽然于中途断裂。

 如若此时再不出手,可能今生都再难有机会。随着琴弦铮然断裂,仇心怒吼一声,猱身上前,只见一道银光锐芒直指上席静王所在。按照天朝礼法,宴席之上,文武官员及侍从不得持佩兵刃,这幕又事发突然。

 所以当仇心骤然提剑上前时,大家皆慌乱成一团,只有离得近的几个侍从及时冲上去,以肉身护在静王身前。但仇心此举不过是声东击西。一开始,他就知道以自己的能力,绝对杀不了静王…但佑非的这笔血海深仇,注定要有人背负。

 见那道银色寒光方向忽然转变,直指衍真而去,归晴霎时变了脸色。“…不要、不要伤害拂霭!”归晴惊声尖叫着,跌跌撞撞地想冲出去阻止这一切。但他长长的大红色衣摆带翻了琴案线香,然后重重被地上的琴绊倒在地。

 仇心听见归晴骤然惊叫,竟是喊那铁面谋士为拂霭。他来不及想什么,只觉得心中一动,手中宝剑的刺出就犹豫了片刻。

 满室寂静,只听得哧的一声利器入肉声。仇心手中半截剑身,已经没入衍真左肩。鲜血沿着如秋水寒波般的剑身慢慢往下流淌,不停地滴入地上所铺的厚重羊毛织花地毯。

 这一剑,到底是失了准头。归晴半撑起瘦小的身子,蜷缩在如花瓣般展开在地面的大红色礼服内,怔怔地瞧着衍真肩头处不停流出的鲜血,目光呆滞黯淡。***

 这刻,静王麾下的近卫军已经破门而入,拔出兵刃,将仇心和化琉艺队团团围住。静王发狂般推开身边那几个近侍,奔到衍真身旁,伸手将他的身子抱入臂弯,急得当着这么多将官下属的面,居然就掉下泪来:“…拂霭、拂霭你怎么样?!”

 “在下应无大碍…眼前事实未明,说不定其幕后另有主使…请殿下先不要治他们的罪…”衍真直直望向静王,强耐着痛楚发出声音。刚才那一声惊叫,静王其实已经听出抚琴少年就是归晴,明白衍真这番话实际上是为了当众包庇归晴。他心中虽又是酸涩又是痛楚,却终不忍驳衍真的意,凄然低声道:“本王知道了…你放心。”

 接着,静王将衍真打横抱起,用充了血的双眸扫过仇心、归晴和艺队众人,向近卫军首领吩咐道:“先将他们押入天牢…任何人不得刑讯逼供,本王一日后要亲自审问…还有,马上传军医到碎金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