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的脸色越发惨白,笑容却得意非凡。“喜欢、怎么能不喜欢…”机心捧着染了血的昙花,勉强想在脸上露出个笑容,泪却止不住扑簌簌往下掉。傻孩子、傻孩子…

 “妤姐姐不要哭…我好喜欢妤姐姐…”二毛伸出沾了血的手指,慌慌张张去擦机心脸上的泪,却将血渍留在了机心脸上。

 他见弄污了机心的脸,连忙将手在前襟上蹭,却只弄得满手凄红。他就着火把的光,呆呆看了自己的手半响,才道:“妤、妤姐姐…我是真的活不成了…”

 话音犹在耳,这健壮孩子的手就慢慢垂了下去,眼帘同时也缓缓闭上,如同熟睡过去的模样。任凭机心和他娘如何摇晃他、在他旁边大声哭泣,他也永远不再醒来。

 ***牵萝国能够一夜之间连破陇西、冀城两座城池,必定是采用疾风战术横扫,以骑兵的急行突进为主。

 以这个判断为前提,冯衍真带着近百人,来到天水城正门外。这里是一片大平原,两旁生着些树和低矮灌木,按说该是有利于牵萝骑兵的突进。

 不过,在这平原的偏左侧,有一道深而宽的天然大裂缝。夜雾正浓,冯衍真在机关椅上端端坐了,镇静自若地指挥着众人搬土运石,一面掩饰裂缝存在的痕迹,一面造出只有左侧是平原,右侧全是树木怪石的假象来。

 虽说时间紧迫,造不出太逼真的假象,但凭着夜雾的遮掩,相信还是堪堪能骗过敌军。刚刚布置完一切,就有负责打探的人急急冲过来相报…牵萝大军出现。

 “是时候了。”冯衍真一挥手。那近百人开始拖着树枝、打着火把、扛着各色旗帜在裂缝彼端的平原上跑来跑去,一面还敲着锣鼓,伸着脖子扮马嘶鸣,做出有上千军队在此处待战的声势来。

 冯衍真垂下眼帘…他已经听到了对面急驰突进而来的马蹄声。天水这种城池,全部驻扎的也不过两千余兵马,敌方应该是对这种战力有所估计。

 攻击战术的基本,就是集中强势兵力歼灭弱势兵力。如今他在此处造出倾城迎击的假象,牵萝军必定会全力突进,以求一举歼灭天水驻军,攻下天水城。

 因为,如若天水驻军闭城不出,倚仗擂木滚石,打起守城战的话,牵萝军的损失要比打迎击战耗损得多。“…先生。”归晴站在冯衍真身后,双手扶着他瘦弱不堪的肩膀“你在发抖,又有哪里不舒服了吗?”

 “我在害怕。”冯衍真轻轻闭上了眼睛。“如若事情有变,归晴…就是舍了性命也要护得先生周全。”归晴伸出双臂,从身后紧紧拥住冯衍真“再不济…我们就是死,也死做一处。”

 “我不是在怕这些啊,归晴。”冯衍真轻轻反驳,叹了口气…任凭哪个人,手上骤然沾了上万人的血污,欠下上万条性命,也会害怕的吧。

 此刻,牵萝的上万骠悍骑兵穿着黑衣黑甲,如一片黑潮般从夜雾中涌来。如冯衍真所料,他们果然选择了看似平原的左侧突进,然后成排成排地落入那条深深的裂缝中。

 骑兵阵一旦向敌阵全力冲锋,便再停不下。纵然发现落入敌计,也只能如潮水般涌上。那条深黑裂缝如同死神贪婪的大口,不停地吞噬着牵萝兵士的生命。虽然在夜雾中,冯衍真对那幕惨景看不太清楚,但此起彼伏的凄厉的叫声、风中浓重的血腥味道已经近在耳侧鼻端。

 但现在还不是感慨的时候。冯衍真定了定心神,蓦然大呼一声:“开城门,准备迎敌!”城内的军队亲眼看到冯衍真以不足百人陷敌军万骑,早对他心悦诚服,哪有怠慢。只听得一阵木头互相摩擦的声音,城门已开,冲出蓄势待发的两千天水驻兵。

 那条深长的裂缝,此时已经被牵萝骑兵的血肉填满。居然有五百余牵萝骑兵,踏着同伴的血肉尸体冲到了裂缝彼端。但此时他们心胆俱裂,全无阵形章法,哪里是士气高涨的天水军的对手,再加上人数的悬殊,很快就被悉数斩杀。

 夜雾渐散,东方的天色,已经微微泛白。万余牵萝骑兵,于一夜间折箭于天水城下。四周全是得胜的欢呼雀跃,就连归晴都激动得浑身颤抖,紧紧握着冯衍真的手高呼:“先生,我们胜了!我们胜了!”

 这时一个身着知府服饰的年轻官员排开众人,走到冯衍真面前,恭恭敬敬对他深深一躬:“在下程怡平,是现任天水知府。马先生立下大功,又有如此才略,在下当报之朝廷,如今请到寒舍…”

 “不必了。”冯衍真避过周遭那些热情诚挚的目光,冷冷打断程怡平的话“在下无意仕途,告辞。”

 “三弟,我们走。”说完,冯衍真扭头,将清光四溢的眸子投向归晴。归晴明白他在仕途中所遭折辱不幸,眼神中慢慢浮现爱怜伤痛。他也不和周遭众人多说什么,默默转身推了冯衍真离开。

 人群自动地给他们让出条路来。他们走得远了,程怡平听到身旁书童三儿在不服气地低声嘀咕:“好歹老爷也是一城之主,就嚣张跋扈成这样…”

 “莫忘了,这满城百姓、甚至于你我的性命,都是马先生所救。”程怡平抬起手,在三儿头上敲了一个暴栗,唇边泛起个笑“大凡隐于民间的能人高士,多半身具清高怪癖…不愿为朝廷所用,也是有的。”

 不过…这种人不为当朝所用,真真太可惜了。好吧,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能留下他…“疼啊…老爷。”三儿捂住头,水汪汪一对俊眼可怜兮兮地望向程怡平。

 “张翼!”程怡平朝天水城内走去,沉声唤过一旁的衙役头儿“给我好好看住了马行一家人,不许他们走出天水城半步,否则提头来见,明白吗?!”

 “是。”牛高马大的衙役头儿得令,面无表情地退下。程怡平继续向前走着,神情如沐春风。他此刻满心满念,都在拟着如何向朝廷推荐马行的腹稿。***

 牵萝国已经与北方异族结盟攻打天朝…这些,应该算是在意料之中。不过,天水城中居然有人仓促应战之间,仅用两千兵马就损了牵萝万余铁骑。

 若换做自己的话,也未必就能如此迅速地判断设计。勤明殿,是位于这巨大皇宫中心,皇帝平时办公务、或是召见臣子的去处。

 静王坐在勤明殿中,合上天水知府程怡平千里加急递上的折子,望向正在批奏折的皇帝,唇边勾起个笑:“陛下,玉妃之事,此刻可以了矣。”

 听到这句话,皇帝的手颤了颤,几乎握不住那杆细细的朱砂笔。半晌,他方闷闷道:“那玉妃…已怀了朕的骨血。”玉妃,是两年前牵萝国为了向天朝示好,送来和亲的公主。因为其肤如凝玉、神若冰清,故当朝皇帝赐名为玉妃。

 静王料到当北方异族起兵时,牵萝必会呼应。而牵萝虽小,却位处通西域要道、物产丰饶,他早起了将牵萝纳入天朝版图的心思。但天朝从立国至今,就是打着以德治国的旗号。若其从属国未曾有叛乱的迹象,也就没有什么名目出征讨伐。

 所以,静王未曾启用西方烽火结,甚至于未曾在凉州三城…陇西、冀城、天水设下重兵,就是存心要让牵萝取了凉州。这样,一方面可以正大光明地讨伐牵萝,一方面可以激发保家卫国的军心士气。

 “陛下若不能断情,为臣的也无话可说。”静王站起身,对皇帝深深一躬“但若不将玉妃送还牵萝,就是向天下诏告,与牵萝皇室未断交情…待到我军踏破牵萝,陛下是否要对牵萝皇室网开一面,为江山社稷留下天大隐患?”

 “这…”皇帝沉吟片刻后,有些无力地反击“那玉妃怀了朕的骨血…”“陛下年过四十,莫说公主,膝下皇子也已有九位,不愁无嗣。”静王抬头望着皇帝,目光如冰“当然,事关皇家血脉,为臣不便就此妄加置言…孰轻孰重,但凭陛下斟酌。”

 “你…放肆!”皇帝被静王一再咄咄相逼,终于动怒,想也不想便伸手将面前一个金樽抓起,扔向静王。静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也不躲闪,正正被金樽砸中额角。霎时,几缕鲜血沿着他略显消瘦的面颊滑下。

 静王慢慢擦去面颊流下的鲜血,一句话也未曾说,只是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当今皇帝,逼他抉择。

 “王弟…有时候我在想,你的心肠是不是铁石做的。”皇帝终于别过眼去,口气渐渐软了下来“朕也知道,身在皇家这种事情在所难免…只是,你如何能如此冷酷决绝…罢罢罢,玉妃一事,就交于你办吧。”说完,皇帝已经拂袖示意静王退下,俯案掩面,哭得声哽气咽。静王对着皇帝深深一躬后,转身大踏步离开了勤明殿。皇帝说得没错…这些事做起来,真的没有半点难过和负疚感…近日,是越来越感觉不到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但是,若自己没有承担起那些政治斗争的阴暗面,这一片江山社稷,怕是早陷入混乱危机。静王伸出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所挂织囊。只有在梦中遇见那人时,才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但是,这种梦,却做得极少极少。拂霭,为何不入我梦?***“不!不要!这是我和圣上的孩子,你们不能这么做!我要见圣上!”

 玉妃被几名宦官捉住了手脚,死死按在床上,泪流满面、鬓发蓬乱,全没了素日冰清姿态。“这孽种,是娘娘与娄侍卫私通所孕,以为圣上不知道么?”

 其中一名宦官咧着嘴笑,声调阴阳怪气“娄侍卫已经被处死,娘娘身子玷污,也再留不得。圣上念及往日恩爱,不忍以死相罚,堕胎后就送娘娘回牵萝。”

 话音刚落,就有人捏着玉妃的鼻子,生生灌下了一碗棕色、泛着刺鼻气味的药水。看着玉妃喝下药水后,几名宦官才松开了她的手脚。那药水甫下肚,一股剧痛便沿着玉妃小腹蔓延开来。

 她大声惨叫着在锦榻上翻滚,白色宫裙上,血渍渐渐晕染。此时,静王缓缓从宫帘后步出,站在玉妃面前,冷冷看着她。“王叔…王叔救我…”玉妃看到静王,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从锦榻上扑下,死死抓住静王的衣襟不放。

 “娘娘自重。”静王眉毛都未曾动一根,伸手捉住玉妃的后襟用力提起,将她一把扔在铺了绣花毯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