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小事谢啥。”二毛又折了几枝饱满槐花,扔进冯衍真怀里,跳下树来,蹲在冯衍真膝边“马大哥,再给俺讲讲江南那边的事吧。”

 冯衍真的唇边泛起个微笑。他和归晴机心在此化名姓马,对外称是兄妹三人,受奸人陷害,从江南避祸到天水。他是马行,归晴是马青,机心是马妤。说起这二毛,自从偶然和他聊起江南景象人物,便心心念念全是江南。

 刚理了理思绪,想要开口,却听得一个清雅宛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二毛,又在缠马大哥了?”机心满头青丝用银簪挽了,一身藕荷色绣衣,摇着把花鸟团扇,面上未施半分粉黛,笑吟吟望向二毛。

 “妤姐姐好…”二毛看到她,连忙站起身,脸刷地红到了耳根。他讷讷向机心问了好后,就愣愣地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

 机心虽说也只得十五六岁,却是看尽风尘世事的人,哪瞧不出眼前这孩子心事。觉得有趣,索性恣意卖弄风情,对他斜斜飞个媚眼去:“二毛,姐姐屋里有刚蒸好的糖酥,进来尝几块?”

 “不、不用了…俺、俺今天还要去放羊。”二毛只觉得左胸跳得如擂鼓般响,面上又是火烧火燎般地烫,怕再待下去终究在机心面前出丑,连忙转身,有些狼狈地匆匆跑开。机心见二毛满面通红地狼狈跑开,再掌不住,终抛下一串银铃笑声。

 “妹子,好端端地又捉弄人。”冯衍真见此情形,不由得摇头微笑。“我的好大哥,你妹子我是真的蒸了糖酥,快进来尝尝。”机心俯身,一边掌不住笑一边推动机关椅,送冯衍真进院门“回头,我给二毛家送些过去。”

 “你啊…”厚重的院门缓缓关上。一阵劲风吹过,枝头槐花榆钱纷纷坠落,白绿相间,衬着青砖的院落分外好看。***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正歌舞升平,杯盏交错。北方异族来的使者满面笑容地饮尽玉杯中的酒液,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几个娇艳舞娘,眼中恨不得生出手来。

 坐在次席的静王见此情景,唤过身旁陪侍,附在耳边小声道:“今夜,把那几个舞女送到使者房中。”

 陪侍点头领命,躬身而退。主席上的当朝皇帝,此时用袖掩嘴,长长打了个呵欠。须臾,席尽人散。异族使者迈着颠颠倒倒的步子告退,皇帝和静王也站起身,朝御花园方向走去。

 “王弟你看,这使者前来,除了吊唁定绣外,就是只顾享乐。”皇帝的表情,如眼前风光般一派和熙“依朕看,定绣之事,理应无忧。”

 “陛下错了。”静王目光如电地望了眼皇帝“若是他一来便着手调查定绣死因,倒是好事…如今,恐怕两国征战迫在眉睫。”当初与异族联姻,是因为北方异族那时老王刚死,几个王子正在为王位闹得不可开交。

 其中大王子定川急急想寻求外来援助,才将定绣嫁与静王。如今定川已经坐稳了王位,手下拥兵百万、良臣悍将无数,又有定绣猝死于天朝这个理由,不趁机攻打扩张领土才是情理不符。

 那使者的只顾享乐,实际上是在拖延。毕竟,入侵天朝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制定计划、调配兵马粮草都需要时机。

 “那怎么办?”皇帝一向寡谋少断,却十分相信静王的判断。“他既然会拖延时机,为臣也会。”静王的唇角泛起个笑,神情风发“为臣已经把精兵良将调往北方,陛下可记得百年前我朝与异族大战后,留下的烽火结?”

 “呃…”皇帝努力地想了想,却终究尴尬一笑。烽火结一共有四个,存于天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每一个烽火结,都是由七、八座位置险要的小城池组成,呈网状分布,战时烽火为号,互相呼应。

 地势的险要加上精兵驻守,要驱使大军连破那七、八个城池根本就不可能。如果耗费巨大兵力,勉强破得一两城,另几城的精兵马上会涌入城中,乘对方兵疲、己方地利,杀得入侵者片甲不留。

 百年前那名野心勃勃北方异族大王,御驾亲征,就死于北方烽火结下。遗憾的是,后人过了百年的太平日子,这些小城池近乎荒废。

 “外事一切自有王弟调度,朕很放心。”皇帝笑嘻嘻地打哈哈,伸手拍了拍静王的肩“西方牵萝国新进贡了一张温玉床,冬暖夏凉,朕还没舍得用,就给了王弟吧。”

 人生在世,不怕没本事,怕的是看不到自己没本事。皇帝很清楚,静王的精明强悍远胜于自己。若不是自己为长,而祖规家法严苛,这皇位万万落不到自己身上。

 论手腕、论智谋、甚至论毒辣,他都没办法与静王相争。所以唯一能笼络人心的,就只剩下扮演慈爱兄长。毕竟,让静王这般人物为自己死心塌地鞍前马后,对江山社稷有百利而无一弊。

 “谢陛下。”静王对皇帝深深一躬,语调中果然透出感激来“定绣一事陛下替为臣瞒了,如今又恩宠加身…”

 “自家兄弟,说这些做什么。”皇帝呵呵一笑。初夏,满园的花正开得璀璨,在和风中卖弄颜色姿态,却全不知塞外的腥风血雨,即将席卷而来。

 ***夜已深,冯衍真屋里的油灯却依然亮着,将他捧书的侧影深深映照在纸窗上。夏夜的风中,传来阵阵槐花的香气。归晴穿着贴身小衣,在冯衍真门前痴痴站立,心中踌躇。

 今夜,他想要将自己完全交付出去。心心念念思慕那人,已不是一日两日。他如今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自己却开始胆怯。不知道站了多久,归晴终于壮着胆子,伸手推开了那道未设防的门扉,走进房间轻唤:“先生…”

 “哦,这么晚了还没睡?”冯衍真放下手中书卷,一对清光璀璨的眸子抬起,望向归晴。“归晴今夜…想留在先生这里。”

 归晴白皙秀美的脸庞泛起两朵桃花红,伸手将门扉掩上。冯衍真愣了愣。他虽至诚,却不是个木头的老实,片刻就明白了归晴的意思,终于长叹一声:“归晴…你当真要许我这废人么?”

 他容貌、双腿俱毁,不敢再信有人愿以一生相许。就是归晴想着他旧日模样,一时不肯相弃,日久也必移情别处。所以,他不愿归晴一时冲动下,误了终身。

 归晴见冯衍真这番模样,早明白他所虑。想想他原本俊逸出尘的人,却一生只得这般模样,不由得胸口痛如刀绞。

 素日在教坊如花解语的人,此时却说不出半句应景的话来。过了半晌,归晴眼中方有泪滑落,哽咽着说出三个字:“你放心。”

 冯衍真看他如此模样,听他如此回答,眼中终于浮现了悟和感动。刚想伸臂揽那纤细秀美的人儿入怀,却蓦然看见院外有大片火光浮动,听到人声鼎沸。

 “归晴,快推我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冯衍真见此情形,伸手抓过宽沿竹帽戴上,连声催促。归晴心知外界必有变数发生,哪敢怠慢,连忙推了冯衍真出门。

 两人到了院门口,刚好遇上披衣散发而出的机心,于是三人一起匆匆赶到院外。院外的那一大片晒谷地上,围着打着火把的上百附近居民,个个眼神焦急、面容肃穆。

 在他们中间,邻居家二毛正躺在他母亲的臂弯中,胸口处一根黑色长枪从后背直贯前心,大片血渍正慢慢晕开。在二毛的身边躺着的,是一具身着官差服饰的尸体。

 “…这是牵萝国的兵用枪。”一个皓发老者上前,伸出颤抖的手抚摸枪杆。冯衍真听到此话,不由得陷入沉吟。牵萝距天水此处,尚有陇西、冀城两座城池相隔…莫非,牵萝一夜之间竟连陷两城,已经兵临天水城下?!

 西方牵萝国兵马并非极强,假如是突然对天朝来袭,必是与兵甲强盛的北方异族签下盟约,两相夹击。

 “急报天水知府、凉州节度使,牵萝来袭…冀城已被攻陷,冀城知府壮烈成仁!”二毛忽然伸直了脖子,满头汗水淋漓,拼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叫。他举起身旁尸体沾了鲜血的右手,颤抖着掰开,那里竟紧紧握着冀城知府的官印。

 见此情形,冯衍真已经将事情猜出了个大概。那具着了官差服饰的尸体,必是冀城陷落之前,冀城知府派来的信使。

 二毛是深夜独自出城,在郊外遇到了被追杀的信使后,两人亡命回城中。唯一想不通的,只有二毛为何会在深夜独自出城这一点。不过,目前这点无关紧要。

 冯衍真望向乱作一团的人群,蓦然提高声调:“大家不要着急,听我调配,担保天水无恙!”众人闻得牵萝国来袭,早失了主心骨,此时听得这句话,不由得精神一振。

 再望向冯衍真,只见他虽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目中闪烁威仪,却是个半残之人。虽说半信半疑,但房屋田地都在此处抛不下,要跑也嫌太晚,说不得要拼命一试。

 冯衍真见人心这么快定下,心头顿时松下半截,开始调配这百余人。他的目光转向一个精壮汉子:“秦松,你拿着冀城知府官印,快快去天水知府处报信,让他在城门内准备好兵马,随时出击迎敌。”

 汉子得令退下,冯衍真的目光又望向剩下百余人:“其余成年男子,带了铁锹长镐,随我到城外。”今夜起雾了…希望时间还来得及。机心听得冯衍真的话,刚想转身随他出城,却听得不远处二毛一声呻吟:“妤、妤姐姐…”

 机心转过身,见那平素健壮结实的邻家孩子脸色惨白,眼中的神光正一点点涣散。她心头不由得一酸,快步上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妤姐姐在这里…二毛,你要快些好起来…”

 “妤姐姐…这个送你…”二毛的眼睛弯了起来,脸上绽开个笑,指了指衣裳前襟。机心忍着泪,伸手慢慢揭开他被血浸透的前襟。那里面居然藏着一朵莹白、若碗口大小的花…是昙花,只盛开于深夜郊外、天明时便会凋谢的昙花。

 “妤姐姐,我记得你说过…喜欢这种花儿。所以我…特意去摘来送你,因为来不及,只摘了一朵…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