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就正式入冬了。吹过几阵朔北风之后,头天夜里落了雪。第二天早上起来,映进眼里的全是素白的一片──从屋檐、院墙、阑干、阶梯、庭院、乃至树木、花草…

 每一个季节都是有着多少的值得记忆的往事啊…煜记得以前的赵苏…那么清瘦的人,却偏是不怕冷,晚上怕他着凉,要他多加一床被褥,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就总是一身的汗…热的。

 以前他喜欢雪,是南国水乡人的通性吧,──见到这只隶属于北国的冰冷而美丽的上帝赐下的礼物,总是会有那么一份淡淡的惊喜情怀。

 以前他总是喜欢走到檐下去,体会那寒彻而清凉的气息──煜有过数次这样的记忆…檐外飘落的清冷的雪,檐下伫立的淡漠的人…那时候为什么就从来没有体会到过…那是你无欲心中却有所求的悲伤和寂寞…

 而现在呢…宫殿四角的帷幕下遮着几个黄铜四足火盆,比离啪啦爆着上用的火炭。殿内暖和得直教人冒汗。不光煜呆久了就直觉口干舌燥,那几个宫女的脸也是慢慢地变成通红。

 可是,只有保持这样的温度,昏昏沉沉的赵苏才会安静下来。他的身体好象已经衰弱得连保持体温的功能都失却了,一旦殿内温度降低,他的身体就会跟着慢慢地变凉。

 ──他冷到的时候,不会说话也不会要求,只是紧紧地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煜过去伸手一摸,就会发现他的手脚全都冰凉,连瘦削的胸膛上仿佛也只有靠近心脏那一块有点微薄的热意。

 就算是煜紧紧把他抱在怀里,他也得好一阵子才会暖和过来。偶尔赵苏还是会有意识,但是──不光是太医,连煜自己也看得出来赵苏的情况是越来越坏。

 太医虽然不敢明说,但是他们几乎已经完全不敢下药。虽然尊旨战战兢兢地开了方子,里面却全是人参、肉桂之类养生的东西…几乎就是暗示:无药可治,只能尽量延长他的生命吧!

 …又过了半个月左右…煜几乎不到塔木那里去了。──将会再次而彻底地失去赵苏的恐惧已经完全压制住了他对塔木的爱情和欲望。

 他每天下了朝就直奔殿里,到昏睡的赵苏的面前,看着这个自己已经整整认识了21年的人──岳父、情人、亲人…似乎就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

 第一次在关外见到赵苏的时候,煜六岁,赵苏十四岁。到现在为止,煜二十七岁,赵苏已经三十五岁了。有很多往事都保留在煜的记忆里。这些往事没有秩序,常常莫名奇妙地跑上心头。

 有时候会想起在北宋汴京皇宫的那个春夜,那时候自己21岁,是第三次见到这个身上带着异香的男人──那时候赵苏是自己将娶妃子的父皇,因为自己的挑逗而发怒。

 然后煜的思绪会突然跳到孩提时那个风雪天里,那个带着异香和温暖为自己驱走恐惧而悲伤的少年…突然又会想起和“香妃”

 一起度过的那些温馨而平淡的日子…然后跳上心头的又是面对着茫茫的河流,在雨过天晴的余香里痛哭的自己…煜几乎是现在才意识到,在自己二十七年的生命里,跟赵苏的相识竟然已经超过了二十年以上。

 ──他从赵苏那里索取到的,除了最开始那样情人般的顺从的爱,更有后来的父母般的温柔的慈爱,长兄般的耐心的爱,和朋友般的宽容的爱…煜自少与父母关系生疏,与哥哥完颜磊之间更是只有无情的权力争夺…可以说,他的为人子,为人弟的那分人格,是在和赵苏相处之后才成熟起来的。

 煜是这样的了解赵苏,了解他从身体到灵魂…所以才不爱他。爱是需要神秘感,需要距离感,需要美感,需要梦想,需要需要狂热和追逐,需要抗拒和碰撞的,而与赵苏之间,确实早已平淡得擦不出一丝火花。

 彼此之间是熟悉到如此刻骨铭心的地步,…熟悉到心头只剩下一种唯一强烈的情感!心痛。难以抑制的心痛…从前已经有过一次结局。为什么,重新开始了,却、仍然、只能是这样的结局?是我错了吗?

 是你错了吗?还是命运错了呢?…这时候夜风又起。哪里的纸窗因昨夜的风雪而有了破损,在风声里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音。

 ──这么细微的寒气,赵苏也似乎感觉到了,眼睑有点痉挛般的一颤。你冷吗?煜转过头──本来是想怒吼的,终于压抑下来…向宫女扬了扬下巴。

 那自知失责而吓得战战兢兢的宫女松了一口气,蹑着碎步走了过去。(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