煜此时却在想:目前虽然可以保准塔木决不会透露彼此才知的这个秘密,但万一自己携带阿满回京之后,可就难保他会不会告诉他父亲──和卓族的酋长了!万一和卓酋长或者其他和卓族人知道了这件事,那还能饶得了自己──届时非但飞掉了一支强有力的援军,倒结下了一个仇家…和卓族军队强悍,可不是易与之辈!

 他打定了主意──一定得把塔木也带回会宁去…何况,心里真的非常渴望塔木…强烈的意愿,想要把那个纯洁透明的人锁进自己怀里,再不给予他人!──那么,有什么方法呢?他冷眼瞥阿满,心道:非得利用这个已经死心塌地的傻公主不可…他知道儿子众多的老酋长对这个唯一的小女儿从来是百依百顺的!

 …“让塔木哥哥去金国作大臣?──那我们两兄妹就能在一起了!太好了!──好,我去告诉父亲!”

 阿满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赶紧去把这主意告诉老酋长…可是半个时辰左右她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父亲倒同意了…可是塔木哥哥坚决不同意…”

 …果然如愿…天会十六年。冬。离别的时候是寒冬,再次相见的时候也是寒冬。这是在预示着什么吗?满天满地的雪。

 ──正独坐窗前,默读经书──是抛撇不下这个红尘世界,所以,那西方的清净光华世界,尽管是那般向往…还是,佛祖,我无资格做你虔诚的弟子…不过,如华严经之文心缱绻,便做消闲书看,也颇能度日呢…──“大人…皇上来了。

 “突然听到长安的禀报,甚至没有注意他脸上瞬间的失落──这半年许,主仆两人,日夜相处,寒温互照,竟如家人…只是觉得原本空寂的心灵里,还是倏忽地一热…回来了!

 忍不住扔下书本,──心情略微激动──自己也难诉说此时情怀──是什么样的情感呢?──倒更似严父跟慈母,倏然闻听到漂泊在外,久无音信的游子一朝来归,半带着嗔怒,半带着怜爱──还心疼他这番去也,该经受了多少外面的风尘…

 不由就也惦记起远在南国的琬,是该如何…还有寄寓空门,早绝音信的锦园。出得庭院,已看见大踏步进入视线的完颜煜。──比以往似乎消瘦了。但还是精神饱满。…两人相见,──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你过得好吧?”煜讷讷了半天,终究没把那个“苏儿”讷讷出来。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作假──都可以谈笑自若──哪怕谎话连篇!──在赵苏面前却不能!

 也不知是不能,还是实在无法有此般心肠…对他的感觉,──早已不复的单纯的宠爱,占据──却还怀着一点如对慈爱的长辈的情怀…明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计较的罢──那还造什么假呢?

 ──而此时,我心中早有了另外一壑冰雪──我怎能违心假情地再叫起那一声“苏儿”…煜心里突然一阵酸楚…不知道是难以舍去那些难以忘记的情爱旖旎的往事,还是为了从今以后,深知两人之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从前,那样,我把你当做爱人跟情侣,…彼此之间,再不能容忍别人的呼吸…

 而现在呢──此时让我心头温暖的你,该是出自一种类似亲情的东西!──可是,如果要他此际对赵苏放手,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毕竟,我们之间,有过那么长久的牵连!──从多少年前的那个风雪天,那时──

 那一年──我还那般年幼,你还多么年轻…时光如魔术师,──从前谁把握得住将来…雪落无声。天会十六年。这一年,赵苏32岁。完颜煜24岁。天会十七年。金国。会宁。奉国寺。蝉吟败叶,蛩响衰柳。──怎么一转眼,就又是清秋?赵苏独站在庭院里,看着树叶,一片一片地从院墙上飘了下来。多少时不曾注意过这庭院里的景色──此时他才蓦然发现,原来在庭院的角落里,那一株枝干萧疏的乔木赫然竟是紫荆。

 紫荆──当年母妃就在这样的一株树上自尽而亡…那时距离父皇死去时不过七八个月。第二天早上到处遍寻不着母亲的自己,因孤独和仓皇光着脚就跑到了殿外──映入眼帘的便是母妃飘飘摇摇挂在紫荆树上的尸体。──就算已然死去,她仍没有改变生前那样容华绝代的模样,发挽春云,衣飘冷香,眉目如生,神情俨睡…

 温柔而又绝情的父皇和母妃啊──给自己留下的是永远解释不开的谜底…为什么?为什么?当年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情结恨事,要教父皇和母妃狠心抛撇下自己,决意赴死而去?

 ──想起当年亲眼目睹的这桩场景,曾经带给自己多少伤惘的记忆…有多少时,都不敢回首,不敢回首,一回首就触及这长埋心中的隐痛──甚至一看到紫荆树,就会教自己恐怖莫名…

 后来──帮自己消除这个难解心结的是──是重德吧…那个今生不知能否再见的故人──温柔的重德…遥远的记忆。如今,自然早已开释此般心结。看见紫荆树,坦然想起从前的悲哀记忆──不过如此而已。

 甚至心肠已坚韧到,可以把那场母亲决然自杀的往事细细回味…他早已知道了煜的身边,有了塔木的存在。看见煜对那个冰雪般的人细心呵护的样子,──立刻就想起从前的自己。

 在别人眼中看来,是否也是如此呢?塔木的官职是太傅──皇帝以下三师,最是位高而职轻,担任此几种职位的人,历来多半是德高望重的女真贵族。

 ──听煜说,他安派塔木任此职,朝野群臣,颇有一番非议呢!想来也是──教一个那般年轻的人登此高位,谁能服也?心头好象是有点悲哀。不是,不是的,虽然不想承认,决不想承认──可是,心里真的好痛…

 可是,除了痛,又能如何呢?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煜之间的关系渐次有了改变──从前是煜强要他这样那样,他在煜的怀里象是煜的宠物──而现在反颠倒了过来!

 煜有什么事都来告诉自己,有什么烦恼都来征求自己的意见…突然惊觉,现在,自己在煜面前扮演的角色竟是──长辈般、慈父般…

 这不是从前自己总想达到的愿望吗?──从前因煜对自己的强迫与霸道而心生反感──那样总觉得自己象是他所饲养的一只宠物!──想要和煜站在同等的地位…象现在这样,不是正好遂了自己的心愿吗?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心要痛?为什么──其实自己一直都知道为什么?却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勉强教思绪平静下来。

 “大人…茶冷了罢?待小人给您添上。”明明并没有听到脚步声,长安却突然在身边轻声说道。抬起头来,无意识地看了一眼这个跟在身边已有两年多的侍从。──咦…为什么你也是这样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呢?难道你也有什么伤心事吗?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点点头,对长安微微一笑。长安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地慌乱起来!──手一抖,茶杯里的水溅将出来,长安“哎哟“一声,似乎是烫到了!

 ──果不其然,那溅到水滴的地方早已经红了起来!“快去敷点凉药!──”赵苏突然顿住──长安不是说:茶冷了吗…他自己泡的茶,怎么会连何时冷暖都不知?

 疑惑地抬眼去看,正碰上神情尴尬而又惴惴地看着自己的长安!──两人目光相触,他的脸刷地涨成了血红!──一句话不说,端着茶杯便想走掉──“长安…怎么回事…”

 见他背影一滞,却随即迈开脚步逃也似地出了房门…留下赵苏,莫名其妙地望着已然空虚的房门口…到底怎么回事?──一向精明谨慎、细心周到的长安,可不是今天这样的糊涂虫啊…──不过被长安这么一引开思绪,他一时倒忘了心中的痛…心情倒稍微开朗了一点──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还是想想以后该如何安排吧?委实不想再呆在金国了──这里异地外人,非是该自己久耽之处啊…宋国呢,也不想回去…

 天下茫茫,──我真想去一处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就算立锥之地呢,只要它真正属于我,真正容纳我,而不会有教我无法逆料的拒绝和改变…

 主意已定,在金国唯有一桩心愿未了。──锦园。“施主找谁?”终于寻访到锦园避匿的尼庵,出来的是一位白发如霜的老尼。“锦园──”不知道锦园如今该叫什么名字,只能试探地问:“请问有个从前在家时俗名叫锦园的女尼吗?”

 “哦──你说的是空情啊!敢问施主是她──”父亲吗?怨怒的锦园多半是不肯见自己的!──可是,赵苏真的好想见见锦园──那个相亲相爱整整十余年的女儿啊…虽然早已反目成仇,可是心肠里,时时都牵挂着她…

 “我是──我是她──”还是顿住,──“老尼姑,请你告诉她,是完颜煜派了人来看她!”

 突然从身后横插进来一个声音!──一吓,却知定是长安!虽因他居然直呼自己皇上的名字而大吃一惊,却也不由松了一口气:──也亏他机智…那老尼姑却满面疑惑,喃喃道:“完颜煜?完颜煜?…唔,这名字有点熟悉啊…“赵苏差点一笑出声:佛门中人,果真不惹尘事啊…连自己国家最高权力者的名字都不清楚,倒也亏这老尼还能有“熟悉”

 之感…锦园果然就出来了。一见居然是赵苏和长安,脸色大变,──许是憎恨他们居然以煜的名字来欺骗自己!──粉脸由血红倏忽青白──怒瞪着赵苏,眼光几乎狰狞──然终是一言不发,掉头望里就走!

 “锦园!──等等!──锦园…”锦园身形一滞,──许是这熟悉,温柔──几乎近于哀求的声调──唤起了女郎心中,多少值得我们深深怀念的往事吧…──…寻思旧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着…北宋、汴京、皇宫…锦园木然地转过身来。

 赵苏看见她脸上缓缓流下的眼泪。──久已坚韧的心脏,仿佛就此破碎,跟随着锦园的眼泪迸裂出的,是多少的无奈跟伤悲…然而。造化如作弄,尘世如魔幻──就算不能把握住命运,又有什么是不能忍耐的、不能过去的!

 人世如烟火…我只把眼泪留到最后一刻…“锦园…对不起。”相视却又无语,赵苏艰难开口──除了这句话,──又能说什么?又能说什么?!锦园看着他,一声不吭。看着锦园,还想说什么,──明明满腹的话,却说不出也不能说,看了又看这个曾那般亲爱的女儿,只能挤出一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