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耐烦地接见了使者──使者神态极其恭敬,说是有敝国王上的亲笔书信,敬呈陛下。煜神色疑惑地接过信,抽出素纸一札──粗粗一看,只觉墨迹俊秀,书法磊落。

 不由心里冷嗤一声:看不出!赵琬这个傻小子还会写几个字嘛!可是展信一读,煜的脸色立刻微变。

 ──侍立一边的内监,只见皇上脸色越来越难看,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绿──到最后竟成了铁青!正在暗暗心惊,却见皇上“嗤啦”一声把信纸扯了个粉碎“呼”地站了起来!──那宋使者犹不知何事,战战兢兢地发问:“不知陛下──”──“滚!把他给朕轰出去!”暴雷般地狂吼一声,皇上怒气冲冲地就走了出去!“啊?”

 不知皇上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气──殿上群臣都目瞪口呆!虽然早已领教这个少年登基的君主以往的喜怒无常──可是这一年多,自从那位神秘莫测的“香妃”

 入宫以来,皇上的脾气不是好得多了吗?──今天倒又是怎么了?“煜儿!”怒气冲冲地退下朝堂的完颜煜,正疾步走在通往后殿的甬道上,突然听到母亲的苍老声音。

 他微微一惊,只得暂且捺下心中的怒气──回过头来拜见太后:“母后,这一向可好?孩儿国事繁重,故此这些时恐怕有些怠慢了母后。还请母后莫怪。”

 他和太后虽为亲生母子,但其实彼此之间甚为疏远。──从小未曾领略过母亲慈爱,故此他对太后其实也没有多少感情。

 “国事繁重?”太后冷冷道:“怕是被香妃那个狐媚子给迷住了罢?”煜心中正有气,一听此言大不高兴,道:“母后何出此言?孩儿不过稍微宠爱香妃一点,自认并无过火之处。──是不是皇后和淑妃又到母后那里说了些什么?”

 太后道:“你贵为一国之主,所做之事自然万众瞩目──现下全天下百姓都知道他们的皇上被一个身上有香气的狐媚子迷得晕头转向!──还用她们向我禀报么?”

 太后语速舒缓,然而语气冰冷。煜怒道:“是谁人不想要脑袋了?!──居然敢出去说朕是非?!”

 太后冷笑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皇儿既知人言可畏,就该收敛一下你自己的态度!少给你那个狐媚女子一点特权罢!──别的不提,至少教她学点起码的宫廷礼仪!

 从来不来拜见我且不论,一应节日内宴都不来参加,就算我能容忍她的孤僻无礼,别的妃嫔可有这么样好气性么?──怎么能不教满城风雨?”

 她与儿子素常不睦,年前就为儿子专宠香妃之事与儿子闹得甚不欢洽──后来虽是她让了一步,但心中自此衔恨香妃,以后见到完颜煜,张口闭口,旁敲侧击,总是指摘香妃错处。

 ──而且,顶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她竟然至今都没见到过香妃!──虽然说与个性强硬的儿子关系颇不融洽,但是她毕竟是大金国的太后!

 ──而儿子竟因为香妃身体羸弱,怕见外人之辞,甚至把她也拒之门外!──身为堂堂太后,居然见不了儿子的一个小小妃子!

 ──教她一口气怎么咽得下去?煜心中正自上火,哪里还耐烦听这些唠叨!但他终究不便对母亲做得太无情,只得勉强搪塞几句,拔步便走。

 ──但本来怒火冲天,经母亲这一耽搁,心头火焰倒渐渐下去…只是脸色越发难看。这时候正是寒冬。皇宫里已经落了一场雪。廊下的蜡梅开得正好,瘦削的枝条上缀满了米粒般的淡黄花苞。

 赵苏忍不住就走了出去──装做没看见庭院里扫雪的宫女依旧异样的眼神──自己去折了一枝进来。插在粉定瓷的瓶里──这暖阁里的布置全是自己的品味,都是极淡漠的颜色。──突然横空多出这一抹粉嫩的黄,──“皇上…”

 突然听见窗外宫女的娇声。缓缓回过头去,清冷的脸上也习惯性地带出微笑──以为迎入眼帘的准保又是那张带着不羁笑容的俊脸──可是看见的是一脸铁青的煜。

 “怎么了?”知道一国之君的难为──也知道煜一旦遇到烦恼事务的时候总是需要自己的倾听与抚慰…只有自己知道:看来威风傲气的煜,始终也只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罢了!──可是他从来不是带着这种脸色出现的…

 “怎么了?煜儿?”又问了一遍。“你──你跟那个张邦昌睡过?”极清晰的话语,贯入耳膜──赵苏只觉头脑嗡的一声。那些本已过去的屈辱跟污秽──他本以为今生可以忘记了。“你…煜儿──你──”讷讷。

 “想问朕怎么知道的吗?──是你心爱的儿子赵琬专程派人来告诉朕的。──你看看吧!这是他的亲笔信!”煜把一迭早已扯碎的纸摔了过来,纷纷扬扬地在到达身前飞开、散落──意识茫然里眼光一瞥,确实是琬的字迹。

 ──还是自己督促他练出来的这一手好字吧…在大宋的皇宫里,那些与琬、锦园欢笑度过的日子…煜的愤恨的声音:“亏朕还一直以为你圣洁得可比拟观音!没想到…”

 …没想到?没想到我是这么污秽的人?直视煜冷冷的眼神,──紧闭的分明的嘴唇。赵苏突然想笑。因为他今天才发现这个惊人的事实:──原来完颜煜跟他一样,也是同一样拥有精神洁癖的人…

 理想破碎的愤怒与悲哀,他了解,太了解了!──但是,除了沉默,自己还能说什么呢?不管怎样辩解,煜所说的都是事实。是的!──尽管是被强暴被蹂躏的事实,──是至今想起来仍觉得痛苦得快要窒息的事实!

 何况,──委曲求全地向煜──哭诉、哀求、以当时受害者的身份,去取得这个年纪比自己足足小八岁的女婿的同情与爱怜吗?他办不到。…一阵静默之后,煜转过身,走了。接下来的日子象是一滩死水…煜有一个月都不肯到他这里来…其实这里原是煜的寝宫。

 应该是说,是煜去了他的嫔妃们的宫殿吧。也好。分隔一两天,让彼此都冷静一下。这一两年的纠缠里,彼此好象都变得不太象自己了。

 真是讨厌这种黏黏糊糊的感觉!在煜身边──明知道不该不该!却似乎总是希冀着什么!明知道可笑可笑!还是会因为他的强烈的拥抱而浑身发热!这样下去我象是什么了呢?──跟那些成日望幸的嫔妃又有什么差别?讨厌这样的自己!──本来他一直在思考着什么出路,希望能够改变现在这个样子的倦怠状态…正好,偏偏煜就闹了这一场脾气!

 …真是──象小孩子的煜…因为梦想破碎了…因为发现自己并非他所想象的那样是圣洁无垢的偶像──原来也曾深堕过红尘地狱──所以就生气了…

 琬也是,小孩子一样…得不到就不许别人得到吧…所以特地要写信来告诉煜自己那些不堪入目的过去…真是长不大的孩子…琬,我也是会生气会伤心的啊…难道你认为父皇永远是你心中能包容一切淡漠一切的神子吗…

 平心静气地想着这些事情,赵苏奇怪自己居然并没有预想中的心痛和悲哀…岁月果然可以改变一个人啊──自己已不复是孩提时寂寞脆弱的自己、亦不复是少年时敏感冰封的自己,亦不复是青年时痛苦安静的自己…人到中年,一切都可看淡了。

 所有的打击与羞辱,都仿佛只是自身边流过的风云,坦然看了受了,也就罢了…是的!我也是有心有肺有情的,我是活人,当然也许我也是会伤心的…可是!人世如烟火,我只把眼泪留到最后一刻…粉定瓶里的腊梅已经枯干了。

 萎缩的淡黄,如同鸡皮鹤发的老太,皱巴巴地附着在干硬的枝条上。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还是可以闻到那清清冷冷的香气!

 宫女进来收拾殿内,不声不响地拿走了那瓶枯萎的花。──临走时偷偷地投给他奇异的一瞥,却发现赵苏正在看着自己,顿时涨红了脸!

 ──逃也似地赶紧出了殿门。赵苏哑然失笑──他当然知道宫女那样眼神的意义:看吧!果然被抛弃了…咱们皇上的喜新厌旧的性子谁人心里不清楚──看你怎么收场!

 连宫女都怜悯自己…不过确实也是啊,在这宫里住下去,该如何收场?他真的已经疲惫了…从来就无心这世间,偏偏一次又一次地被卷进红尘…只是,人海茫茫,就算出了这深宫──又该往何处去,又能往何处去呢?

 自上次逃亡未就──他已深知这世间烦琐,烟火冗杂,如自己久居上位,尽锢深宫,毫不通人情世故──要想在这平凡人间里凭一己之力存活下去──真是谈何容易!

 正自惘惘──突然听到…钟声。想起少年时,在大宋汴京的皇宫里,那些每日聆听晚钟度过的寂寞日子。

 这钟声听来颇近,想必隔皇宫不远…记起上次曾寄居的奉国寺,似乎就在此去十余里的山上…想来应是那里的钟声才是。

 此时黄昏渐迫,想来奉国寺诸山,该是晚课正起,梵烟当风时候吧。佛也无虑,人偏多忧…脚步声。──好熟悉…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早已能从窗牖之内辨听出他的足音…迟疑了一下走进来的果然是煜。

 “怎么了,退朝了吗?”闲闲问来,如若无事。“是啊。──今天没什么事。”仿佛之间根本没有这一个月的分别。两人的态度都很平静。没有谁企图解释什么。也没有谁想要说明什么。仿佛从来就是这样过来的。但是,彼此心中都深知──世事如水,微纹动荡,那里有毫不改变的东西…

 一定有什么不一样了…彼此之间奇妙的疏离感是来自何处?爱情总有倦怠的时候。何况彼此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算不算爱情?彼此心照不宣,似乎都在尽力避免踏上这个尴尬问题的边缘。──至少赵苏是如此。而煜只说:“乖乖跟在朕身边就好!”这句话他经常说。

 ──因为我要你,我需要你,所以你乖乖跟在朕身边就好…孩子们总是如此对待他们生活里的事物。

 ──但是如果我不要你了,或者我并不需要你了呢?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个问题──赵苏突然觉得自己应该离开煜了。是的,应该!现在…虽然彼此之间,只分离了一个月。但是站在那里的煜,好象已不复是他那个动人怜爱的孩子…煜长大了──神态里似乎有了他不了解的东西。

 以前我们似乎是事无隔膜的──煜探索过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他了解煜性情的每一种表示…但现在站在那里的煜,却显得有些陌生…虽然只是一个月,时光是多么奇妙的魔术师!“楞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把蜡烛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