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御花园里独自漫步,赵苏不自觉地想起了这些已经久远的往事。从张邦昌死掉以来,已经过去了四年了。

 这些年来,要撇却那深萦心底的寂寞不谈,其实算是一段可以安心的日子。和慈宁之间──虽然她眼睛里的对自己的憎恶并未消去丝毫,然而表面上,两人竟也相安无事。

 象这样的安静生活──虽然国事艰危,颇筹心志──要是以前的话,真是难以想象的幸福了!

 可是,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有点欠缺了点什么…赵苏不由叹了一口气。果然是人心不足吧!──既生落凡尘,自己又岂能免俗?从前不堪那些侮辱与蹂躏,满心渴求的只有安宁…

 而今安宁姑且可算如愿,可是满心里无法排遣的是寂寞…好寂寞…突然想起杀死张邦昌那个晚上,自己曾那般愤懑的思绪…人世如烟花,我却不信这三千红尘里独独没有我的桃源堪寻…

 什么是桃源呢?从前只是想要安宁。如今呢…想要…真希望能有一个陪在自己身边的人…如今贵为天子,身边侍从如云,然而能解语片时者,竟无一人。

 赵苏仰望长空,一碧如洗,浩淼难言。他心里不由涌上无限的寂寥与迷茫…九千大地,亿万众生,谁是殊途同归人?人生何其难测…“皇上…”

 “恩?”猛地一惊回头,原来是太监总管──此时冯浩已死,故此换了新人。太监总管道:“皇上,御营副使刘大人求见──说是已经寻访到了琬皇子和锦园公主的下落!”

 “是么?”一阵惊喜,赵苏苍白的脸上不由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这几年来,他派出御前五军的将领到东南各地寻访赵琬兄妹,可是都杳无音讯。

 如今乍闻竟获消息,不由惊喜莫名。不知何故,赵苏对那古怪精灵的两兄妹极有好感。──聪慧骄横的赵琬、活泼可爱的锦园,虽然相别已快三年,那一双小身影却依旧在脑海里栩栩如生…赵苏不由笑出声来,说道:“快宣他进来!”

 刘光世快步进来,行礼毕禀报道:“微臣已访得两位小殿下的确实下落。他们乃是当年由皇后朱娘娘托付,隐姓埋名寄养在苏州一位富户家中。

 微臣此次访得二位殿下下落,便准备带他们回宫,孰料变生不测,行程前夕,公主突然染恙,微臣只得另行安排人手在彼处守护琬皇子和公主,微臣先行赶回京来,听候皇上旨意。”

 “哦?”赵苏沉吟了一下,有点失望。但终究担心占了上风,便道:“那你暂回苏州去,俟锦园病好后再带他们进京来罢!”

 “是!臣遵旨!”望着刘光世的背影,赵苏有点惆怅。──突然又想起即将举行的大婚,心里倒说不出什么滋味!他现在已经二十三岁,娶妃当属正常,──最近臣子们一再上谏催逼,他亦无法反对,──一国之君,岂能无嗣?──只得同意。

 ──在大臣送上来的名单里随便勾了一个名字,反正都是自己从不见过的人,选谁岂不都一样?──此时却又有点微微的期待和好奇──不知那素昧平生的女子,会是怎样的一番风姿?

 重德…心头轻轻地又泛起一个模糊的微笑的面影…赵苏摇了摇头。往事已矣。该忘记了。──也许这个连姓名都未曾看清楚的女子的到来,会改变自己的寂寞心境也未可知吧…***

 建炎三年、春侯深时。皓齿清歌,犹绕余响。细腰双舞,唯遗汗香。婚宴已毕,朝臣尽散。──皇宫北殿今夜至,正是洞房花烛时。

 平时惯穿素色宽大的衣衫,此时身着这沉重拘束的的大红吉服可真觉不大舒服。然而对于未知生活的憧憬和期待,使年轻的大宋皇帝赵苏还是兴冲冲地加快了脚步。

 寝宫里,银烛光浓,兰麝烟轻。隔着薄雾般的纱帐,依稀可见其中端坐的、凤冠霞帔的皇后的身影。心里涌上难以抑制的激动,使赵苏不由得稍稍屏住了呼吸。红巾挑落,皇后缓缓抬起头来。

 咦──使赵苏乍然错愕的不是眼前这名女子冷然的美丽,而是她给予自己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萍水相逢,应是他乡之客!面善至此──莫非几时故知?可是,他确定自己绝对没有见过这名女子…这些年,如转篷漂泊关外,如囚徒独居深宫,身边红颜,从来寥寥。

 可是,这样…仿佛泉水般涌出心中的熟悉感又来自何时何地?第二天就知道了答案。“臣朱江叩见皇上。”皇后的胞兄朱江被引来面谢圣上。此次皇上大婚,百官皆官生三级──加之“可怜光彩生门户”这位国舅因妹显贵,顺顺当当地当上了中书侍郎。一听朱江这名字,赵苏只是微微有点疑惑──好象在哪里听过的样子?──仔细一看抬起头的大臣,不由吃了一惊!

 …宣和三年…苏州…博山香炉,银烛初明,栏杆十二,花梢倒影…乱军如潮,锣鼓喧声…眼前这个三十出头的神色冷俊的男子,跟当年那个美丽惊人却也心计惊人的朱府少公子的身影陡地重合起来…

 “是你!”赵苏吃惊地张大了眼睛──难怪会有那么奇怪的熟悉感,原来皇后就是朱江的妹妹!仔细一看,他们两兄妹给人的感觉确实很象!都是那种冷艳到极点的感觉──远看赏心悦目,走近却只能落得被冻伤的结局…

 突然就又想起了方义、阮应月…这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爱恨交织,当年自己可是唯一的旁观人啊…“…”朱江脸上也露出了惊愕的神情──随即转为尴尬!──先是不料自己来面见的皇上便是当年寒酸可怜如乞丐的那位三皇子──随即大概就想起了自己对他颐指气使的那些往事吧…“这…”他尴尬至极,本来想好欲献忠心的一大篇说辞此刻全说不出口,头上不觉冒出了冷汗──却听皇上突兀地问道:“方义和应月儿还好吗?”

 见这年轻的皇上语气亲切,似乎并无怪罪气象──朱江心下稍稍安稳,但一听皇上的问题,又尴尬了起来!只得支吾道:“好…他们在微臣府中,过得很好…”赵苏摇了摇头。──外表看来俊美文弱的朱江,内心之自私残忍其实竟非常人所能想象。

 ──当年他被慈宁有意弃于乱军,后被收留在朱家,整整和这三人相处了一年光景,当日朱江是如何残酷对待对自己一片痴心的方义和总为了方义委曲求全的阮应月──他岂能不知?

 看来,那两人到现在恐怕还是没过上好日子吧…方义、阮应月…和自己…其实彼此并无可以类比之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赵苏的心里就是悯悯流动开同病相怜之感!

 他微叹一声,不觉想起往事…朱江是当年权势熏天的六大臣之一朱!的儿子,而方义是与官府不共戴天的“反贼”

 “吃菜事魔教”教主方腊的儿子。这样两个出身和人生都应该是水火不相容的人偏偏走到了一起!更搀和进一个对义兄方义一往情深的阮应月…这三人一场乱七八糟的情感纠葛,当年看得年纪尚幼的自己真是心酸不已…而今十余年一晃而过,不知他们之间的千千万万结是否已然理清了呢…

 情之所钟,实在难以理解…这真是…怎样弄人的造化哦…赵苏记得,朱!当年因巴结慈宁,而终于进京,成为天子门墙之下几位红人之一。后来靖康国难,几位权臣,罪责难逃,王牖被诛,李彦赐死,朱!逃得一命,只被放归田里。

 现在不知朱江宅所何处?他突然兴起想去看看的念头──当然,一半也是为了想知道方义和阮应月的近况…遂道:“卿家属仆婢,想来已曾搬运完毕罢?朕欲往卿家一观,不知卿家是否乐意?”

 他本是口气轻松地随便说说,虽然有这个念头,却也未必一定要去…却见朱江脸色突变!赵苏心念促转──顿时脸色严厉,道:“怎么?你不欢迎朕去?”

 “不…不是…”朱江脸色慌张地支吾两声,最后竟下定决心模样,──吐了一口气,正视赵苏道:“不瞒皇上,方义和阮应月已经死了。”

 “为什么?!”赵苏不自觉地拔高了声音!──当初他流落朱家,与方义、阮应月甚为相得…深深了解方义看似稳重刚烈,其实寡断多情的个性,也极为同情深爱义兄方义,却因为他心有所属悲苦难言的阮应月…其实从来只有异性风月,这两人却同堕同性纠缠,此等背德逆天之事,诸色世人,多半会视为孽情,决为不齿!──然与他们厮混颇久的赵苏呢,一则自幼不得长辈亲爱,生疏世法礼教,二则他天性淡漠随和,竟然从来浑然不觉异样!──所以一旦流落大漠,与耶律大石彼此吸引,他心理上竟然也没有多少抗拒…多半也是因为耳濡目染方、阮、朱之间情事,竟习以为常了吧!──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然而…朱江神色不变,淡然道:“秉皇上,──病死的。”见年轻的皇帝根本不相信地盯着自己看,他急忙补充道:“皇上,臣决不敢撒谎!──如有撒谎,愿让臣身生遭雷劈!

 “赵苏不相信。──直觉,他认定朱江是在撒谎。然而方、阮已死,此应非假。──到底是怎么死去的?肯定跟眼前这个面不改色的男人脱不了关系!──只是朱江已然赌咒发誓,赵苏又一向最不肯和人为难,虽然心中疑惑不休,──但也只好不了了之罢了!──何况朱江还是皇后之兄,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忍把他奈何…只得长叹一声,道:“你下去罢!”

 心里暗暗思想,应该私下里派人把真相勘察出来…回到寝宫,皇后迎了上来。昨夜鹊桥始渡夜,正是洞房美满时…刚看起来美丽得冷漠的皇后,此时脸上柔和得多了。

 一夜夫妻百日恩吧…何况两人昨夜虽对话不多,却已觉性情其实相近──都是清冷洁癖之人,…

 赵苏也很满意…偶尔会想起那年代久远的那些微笑伤惘的往事,姑且把它当作了大漠春风里的一些飘渺难寻的幻影…纵然余怀仍在,奈何芳信久乖,争如只做、梦里蓬莱…“皇上,见了妾身哥哥了吧?怎么──他有什么让皇上不满意的地方吗?”

 皇后何其敏感,立刻察觉赵苏神情中的细微异常。如花解语般的皇后,怎能不教赵苏欣慰到心里去?──又怎忍教她伤心?当下赶紧把对朱江颇有微词的想法藏过,笑着说:“怎么会?朕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皇后点点头,道:“妾身正等候皇上回来,好一同去觐见太后呢。这就去罢?”“啊?”赵苏一惊,这才今日携同皇后拜见慈宁太后,乃是大宋皇室规定的不可回避的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