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怕他跑掉,手指格外用力,赵苏能感觉到他们深厚的内力透过手指的表皮些微地渡入自己体内,连骨骼都被震得发痛。良久,一名侍卫才淡淡道:“奉命行事而已,请三皇子恕罪。”

 是啊,他们也不过奉命行事而已,迁怒他们,又能如何?锦帘重闭,宫车重启。!辘──,!辘──,!辘──,每一声都象是一声悠长悠长的太息。

 有清香细细沁入心扉,想必是长杨宫四周净植的梅花,在这来年的早春,还留着几簇儿残花。此时有月色透过锦帘,模糊地照耀在赵苏的脸上,身上,手上,──还是旧时月色吧。

 “请三皇子下车。”宫车震动了一下停止了前进,随后就听见宫女的娇声。和开始一路传来的梅花香气不同了,这里,还可闻见名贵的马牙香气。

 ──这是慈宁太后嗜好的香料。应该是她居住的前殿了吧。赵苏缓缓下车,心情平静得连他自己也颇意外,──事到临头,那些儿时的恐惧和寂寞反而都无影无形了,──此时此刻,他竟是心如止水。来者自来,去者自去。多想又有何益?然而,人非圣贤,孰能忘情啊…──脑海里突然掠过耶律大石的脸,想起他在自己颈畔──仿佛屏住呼吸般吐出的耳语:“──我爱你。”

 …──想起他说…“你等我!等我好吗?我发誓,三年之内,一定给你结果!”──想起他说…“相信我!我不会负你!”…──而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我等你!”

 我等你明明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为什么,却遥远得仿佛已是发生在无数道轮回之前的记忆?

 只有你能看见我心里的那滴眼泪啊──今生今世,重德,我不知你是否会负我──然而,是我要负你了!推开宫女殷勤地搀上来的手臂,赵苏径直走向落花坠地的青石甬道。掀开帘子──一阵窒息的空气突然涌来。

 那无数不堪回首的儿时往事,历历尽上心头!寂寞,恐惧,悲伤──自己明明置身在外,仿佛却看见儿时的那个自己,正在眼前因为孤独而哭泣。

 可是,无论怎样哭泣还是没有人来,──赵苏记得,有一次,整整一年的时间,他一个人被关在屋子里,没有和人说过一句话。那段时间,还是十一岁孩子的他寂寞得总是盼着天黑,天黑了,就可以和梦里见到的那些人说话。

 那时的自己,为什么居然没有发疯呢?──赵苏自己都觉得奇怪。他自嘲地笑了笑,──听到身后的宫女道:“三皇子,请进去罢。太后等候已久。”

 “太后,三皇子到。”端坐在铺了垫子的胡椅上的慈宁太后袖着小手炉──年老的人总是畏冷,何况东京的早春,还是剪剪轻寒──正就着宫女的手里喝茶。闻言,倏地抬起头来。她果然还是显老了──默默看着她的赵苏心里轻轻叹息。

 当年那雍容华贵的丰腴面容早已随着时光的流逝付诸流水,这时的慈宁太后只是一个穿着宫廷华服的年老妇人,皮肤松弛,眼光浑浊。

 然而,赵苏暗暗心惊──嫉妒的毒焰不但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从慈宁眼中淡化,──他只能看到慈宁太后眼中对母亲林妃更加变本加厉的恨意而已。

 ──从她注视着自己的冷厉目光中就可看出。一个女人的嫉妒心怎么能发展到这种地步?想起慈宁太后对自己那样不择手段的憎恶表示竟只是源于对母亲林妃夺走君心的嫉妒,赵苏心里不觉泛起一阵无奈的悲哀。

 慈宁太后也在打量着对面的青年。数年不见,这个骚狐狸精的野种居然平安无事的长大了。长大了更显得面容平常,亦没有丝毫的贵族风仪。然而慈宁太后恨极他那一副俨然没有任何欲望的苍白寂寞姿态!偏偏那若有若无的体香却又仿佛时时在撩拨旁人的欲望!──欲擒姑纵吗?──真不愧是狐狸精的儿子啊!慈宁心中一把火突地烧了起来!

 她冷笑一声,道:“想不到──看来你还真是命大!”赵苏淡淡道:“生死由天,非我强求于世。”慈宁太后神色稍动,冷笑道:“这么说,你原不想活,倒是老天爷求着你别死的么?”

 ──她一直当赵苏早已死于乱世之下,不料今年元旦,金使奉礼来贺,偶尔说起曾跟随金主完颜吴乞买,在西夏皇宫里见过一个身秉异香的汉族少年──慈宁顿时想到那定是赵苏!天下之大,身秉异香者却岂能有二?──逝者已矣!

 如果赵顼、林妃和赵苏都已不在人世,那么慈宁太后多年以来耿耿于心的仇恨大概也就可跟随死者长埋于地下──被解脱不了的嫉妒心折磨得快要发疯的她也可终获解脱了!然而一闻听赵苏居然还在人世──那个模样儿明明平常,却怎么看怎么跟他娘一样狐媚的小子居然还在人世──那她非得把他捉回来狠狠折磨个够不可!

 不然她满心郁积了十数年的狂怒与伤痛无处发泄!所以才会有冯浩西夏一行,──甚至不惜捏造对她自己大不敬的谎言,只图把赵苏骗回自己身边。

 慈宁对赵佶自言膝下寂寞,于是赵佶体谅母意,遂下诏令三皇子赵苏仍居长杨宫,并封他为雍王。──当然这只是个空头衔,赵苏的一切都在慈宁的掌握之中。这时候高太后已经去世。皇宫里面也业已红颜飘零。

 相隔五年,赵苏又在长杨宫里住了下来。虽然由于儿时的遭遇──长大了最能历历的,还是孩子的心情吧!那样被寂寞和恐惧包围了的童年,不堪回首…──然而现在他却发觉,重新呆在慈宁身边,忍受她的比从前变本加厉的精神折磨,原来也不是完全不能忍受的事情。

 ──这是人性的可悲吗?赵苏苦笑。正在这时,传来了晚钟清远而肃穆的声音。宋徽宗赵佶迷恋道教,所以东京城里到处都是道观。皇宫里就修建有玉清神宵宫和上清宝逯宫。虽然黄冠羽客炙手可热,但是佛寺的踪迹也并没有因此而消亡。

 在皇宫偏僻的西北角上,长杨宫里每天都能听到的反而是佛寺的钟声。赵苏不知道这座寺院在哪里,只是根据钟声判断,应该在皇城附近。开始的时候他对这每天周而复始的钟声并没有什么感觉,听久了反而开始盼望着它敲响的黄昏。

 每天的日子都是周而复始的寂寞,如期而至的钟声仿佛就是他唯一的朋友。在钟声里想着这个奇妙的三千大千世界,一切的梦想都已如烟云。赵苏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忍受这样被软禁的寂寞。

 他毕竟是天性恬淡的人,对这个世界也无所求,也无所欲。然而,有时还是会想起关外的日子,会想起那个为自己许下承诺的异族青年,会想起现在身在辽国的天祚帝,会想起燕王妃、耶律夷列、拓拔仁孝、完颜吴乞买,这些生命中也许已成过客的人。

 ──那场关外的温香飘渺的相守,并没有过去多久,却已经久远得如同相隔在六道轮回之前的一场梦境。

 “二皇子,里面不可进去!”听到监视他的宫女的叫声,接着有一个童稚的声音在答话:“为什么?太傅不是说“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吗?难道天底下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滚开!让我进去!“听声音不过是个小孩子,语气却极其骄横而矜贵。赵苏不知道这个“二皇子”

 是谁。却听宫女急道:“二皇子──太后有令──”“少拿那个老太婆的命令来威吓我!我才不怕她呢!──我将来是皇帝,我会怕谁!快让开!是不是要让我把你的头砍下来你才肯让?”

 “呛“的一声,是宝剑从腱鞘里拔出来的声音。听那小孩子叫道:“快把这个不听话的贱人给我砍了!”接着是宫女的惊叫:“二皇子饶命──!奴婢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饶命!请您饶命!呜…”

 想是太过害怕,宫女大声地哭了出来,边哭边叫着“饶命!饶命!”然后听到在地上拼命磕头的声音。那小孩子的声音冷笑道:“饶命?这种不听话的奴才留来干什么?你再磕头也是白搭!”

 赵苏忍不住,站起来就走了出去。到了廊上,正好看见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孩子,满脸愤怒地命令身后的侍卫:“把她给我杀掉!敢不听我的话,我非杀掉她不可!”

 那跪在地下的宫女,半身鲜血,是肩膀上被斩了一刀,惊吓得连哭带叫,在小孩子面前连连磕头:“二皇子饶命!奴婢不敢了!求求您饶了奴婢吧!求求您饶了奴婢!”

 赵苏叫道:“住手!”小孩子和那正准备遵命杀了这奴婢的侍卫都一怔,不由望了过来。只有那宫女,并不敢抬起头来,依旧双泪簌簌,额头在地上磕得碰碰响,鲜血把青石砖地染红了一大遍,口中哆哆嗦嗦的还在微弱地恳求:“请二皇子饶命…奴婢知错了…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原来这个小孩子正是宋徽宗赵佶的二儿子赵琬。赵琬是皇后朱氏所生,素得赵佶宠爱,赐号嫡皇孙。朱皇后当日所生为龙凤胎,赵琬早两分钟出世,还有一个女孩,赐号锦园公主。

 这两兄妹生于宣和三年,正好是慈宁太后带赵苏到江苏省亲,而后弃他于乱军之中的那一年──故此赵苏现在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在皇宫里如珠如宝的皇孙。

 他此时缓缓走过来,衣衫如雪,发色如漆,容色温柔,体香四逸,──赵琬和那侍卫都不觉看呆了。赵琬突然叫道:“啊!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那个身上有香气的──!”说到这里,小脸上却显出一脸鄙夷颜色,冷哼一声道:“男人身上有香气,不男不女,不是妖精就是怪物!”赵苏一怔,淡淡一笑。──许是麻木了吧,他对于这些流言中伤的承受能力已经超出了自己所想象的境界。

 那侍卫也顿悟赵苏是何许人也,下跪行礼道:“奴才叩见雍王。”赵苏点点头,要他起来,却转向赵琬温言道:“你为什么要杀她?她只是个没有权力的小姑娘而已,不让你进来也不是她的意思。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小小年纪,怎可如此心狠手辣?”

 赵琬一脸不高兴道:“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我偏要杀她,要你管!”说完命令身后的侍卫:“快给我把这个贱丫头砍了!”

 “二皇子──”那宫女连一声“饶命”都没惊叫出来,头颅就随着迸射的鲜血滚落在了青石砖地上,骨碌碌滚出了好远。她的眼睛因为恐惧睁得大大的。

 “怎么样?我杀人是因为我高兴,你有意见吗?”赵琬倨傲地把小脸转向眼前这个头一回认识的皇叔。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很想惹这个温柔淡漠的皇叔生气。但是这个人却神色不改,只是呆呆地看了一阵宫女可怖的无头尸体。他疲倦地回答道:“你爱杀人就杀罢,…我并没有什么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