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越这一昏便是五天,五天里朱小肥几乎衣不解带寸步不离,从早到晚守在他身边,从喂汤喂药到洗脸擦身,俱都亲力亲为,简直比小媳妇儿还要小媳妇儿。

 朱之仁一开始是极力反对的,小弟是朱家人的宝,没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是日常生活自理已属难得可贵了,如今竟要如此放低身段辛辛苦苦照顾一个下人,即便他阶级观念较一般人要淡薄,也实在有些看不过眼。

 这段时日以来武馆中人面上不敢说什么,背地里的闲言碎语和离奇猜测却瞒不过朱二公子,直让素来宽宏大度的总馆长恨不得一人一掌拍死干净。只是无论软硬兼施还是威逼利诱,朱小肥都不为所动,铁了心要将小媳妇儿当到底了。

 朱之仁万般无奈只能由着小弟去了。那天在门外,小弟与荣越那臭小子抱头痛哭要死要活的动静他是听得一清二楚,想起来都让他这个年近半百的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不由着朱小肥还能怎样,难道真把他吊起来打一顿,或者把他关起来不许他见那臭小子么?他不忍心,也不敢。小弟心性至纯至真,平时表现得如外表一般绵软乖巧,一旦倔起来却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若是一味用强,搞不好真的会把人逼疯逼死。

 因此,对于朱小肥的作为,朱之仁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朱小肥白日忙前忙后围着荣越团团转,夜里也与他须臾不分。荣越的床窄,为免自己睡着后睡相不佳把人挤压到了,便专门让人另搬了张小床在边上放着给他自己睡。

 本来睡着后雷打不醒的猪,如今夜里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惊醒,或是被自己乱七八糟噩梦给吓醒。

 如此日夜操劳,不过数日功夫,原本白白胖胖的小肥猪眼见着就瘦了一圈下来,眼底也挂上了两枚浓重的黑圈,让人看着格外心疼。

 这一日中午,朱小肥费了不少力气给荣越喂完汤药,便满脸忧虑地问向坐在旁边默然无语的朱之仁:“二哥,他怎么还不醒?不会…”说话之间,熬红了的眼睛泛出晶莹的水光来。连着几日这个问题朱小肥每天都会问无数遍,荣越一日不醒,他便一日担惊受怕着。

 朱之仁只得第无数次耐心安抚:“放心,他死不了的,只是那日气血攻心淤积于内,才致神智昏迷,须得徐徐调理化淤才行,估计这两日内应该就会醒了。”

 朱小肥抽了抽鼻子,心中略定,转头又坐去床边看着荣越,没一会儿就昏昏欲睡,靠着床柱头一点一点地钓起鱼来。朱之仁起身轻轻将他拍醒“小肥,你到二哥房里去睡一觉。”朱小肥下意识便摇头“不要,我就在这里。”

 朱之仁温言哄道:“你看你现在没有半点精神,脸色也差,若他醒来,看到你这副模样,不是得担心难受么,一个不好又会加重病情。

 乖,去好好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再来,或许你醒的时候他也醒了。”朱小肥虽然舍不得离开,但想想二哥的话也很有道理,他也不想荣越一睁眼便见到自己难看的样子,于是乖乖地应了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朱之仁起身来到床边,伸手在荣越胸腹之前运气推拿。一柱香的功夫后,荣越一声急喘,猛然睁眼醒了过来。朱之仁面无喜怒,淡然道:“荣越,我废了你的武功,你可恨我?”

 荣越咳了一声,勉力撑起身体靠坐在床头,哑声道:“岂敢,荣越这一身功夫全是二公子所赐,二公子要收回,荣越又怎敢有半字怨言。”朱之仁不置可否,又问:“我说的话,你可听?”

 荣越毫不迟疑道:“但凡我能做到,二公子所言无有不从。”朱之仁定定看着他“那好,我让你离开小肥。”

 荣越浑身一震,慢慢道:“二公子,对不起,唯有这件事,恕荣越无法办到。我对小肥是真心的,定会一辈子对他好,还请二公子成全。”说罢缓缓起身下了床,双膝跪倒在地郑重磕下头去,因为动作过大牵动内伤,痛得五官都有些扭曲。

 朱之仁不为所动,语气忽然转为冷厉“怎么个好法?且不说男男之道有违纲常,就凭你现在武功尽失形同废人,连自理和生存都尚且成问题,又如何能对他好?难道要他反过来养你?这几日他衣不解带地照顾你,累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难道你忍心要他这样辛苦过一辈子?”

 荣越抬起头来,本就苍白的脸色霎时一片惨然,心中只觉莫大的耻辱与羞愧,有心想要反驳,嘴唇翕动半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朱之仁轻叹一声,语气略有缓和“我知你对小肥一片真心,但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仅有真心是不够的。

 小肥在我朱家是什么地位,你也很清楚,不单是我,任何一个朱家人都不会允许他跟着你吃苦受罪…”话音未落,门外忽有人大声叫道:“我不怕吃苦!也不怕受罪!”朱小肥跑了进来,手里抱着个匣子,神情激动异常。

 荣越见到他眼中先是一亮,紧接着又黯淡下来,垂下头去不敢再看。朱之仁蹙眉道:“小肥,你何时学会在房外偷听别人说话了?”

 以朱二公子的内力修为,普通人若进入屋子一丈范围内,动静皆逃不过其耳力,只是先前有仆人在屋外洒扫,又没料到答应了去自己房里睡觉的小弟会去而复返,便未曾留心罢了。

 朱小肥毫无愧色,满脸怨愤:“二哥,你如果没说什么坏话,又怎么会怕我在外面偷听?”人情练达城府深沉的朱二公子竟被问得哑口无言,片刻后才语重心长道:“小肥,二哥是为你好。”

 朱小肥露出失望伤心之色,将手中木匣举起来,一字一顿道:“二哥,你这也是为我好,那也是为我好,为什么我自己不觉得好,一点也不开心?好比这个,你要怎么解释?”说罢打开木匣的盖子往外倾倒,几十封书信霎时雪片般散了一地。

 荣越看得分明,那些书信的封皮上都写着自己的名字,字体圆润秀巧,正是朱小肥的笔迹,当下错愕,朱小肥曾经给他写过这么多信么?他怎么一封都没收到?

 他爬在地上,抖着手将几十封信一一捡了起来,宝贝一样抱在怀里。朱小肥眼泪汪汪地看着,接着颤声道:“二哥,你把我六年里写给荣越的信都扣下来,让我以为他忘了我,半点也不在乎我,让我难过痛苦了六年,然后灰心冷意一辈子,也是为我好么?”

 朱之仁脸色有些难看“小肥,二哥也不愿枉做小人,只是,你和荣越这样是不对的,二哥不得以才出此下策。”

 朱小肥噙着眼泪,泫然欲泣“二哥,我不明白,我和荣越在一起,不是杀人放火,也不是坑蒙拐骗,没有害到任何一个人,为什么不可以呢?我脑子笨,很多道理都不懂,但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人,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和荣越在一起,哪怕吃不饱肚子我也开心。他没了武功也不要紧,我说过会养他一辈子就决不食言,我也不用家的钱,我要自食其力,自己赚钱养他!”说到最后,朱小肥眸光晶亮,一脸慷慨激昂。

 荣越一片凄风苦雨的心霎时如同注入涓涓热流,无比熨帖温暖,眼前的朱小肥神情憔悴,眼圈浓重,脸色不佳,实在说不上好看,但在此刻的他看来,却是前所未有的可爱。

 与此同时,他更为朱小肥这番勇敢无畏的豪言壮语感到骄傲与自豪,他喜欢的人,果然没有错!

 朱之仁心中震动,不认识一般深深看着一脸自信的朱小肥,半晌才缓缓道:“小肥,看来你真的长大了,二哥很是欣慰。

 只是,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许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也罢,既然你如此不听劝,一门心思地钻牛角尖,二哥就成全你好了,允许你与这臭小子在一起。”

 朱小肥霎时心花怒放,欢喜得眼泪都掉了下来“谢谢你,二哥,你对小肥果然还是最好的。”

 朱之仁轻叹一声,唇边泛起一抹苦笑。朱小肥赶忙将地上跪了半晌,满脸震惊犹不敢相信的荣越扶了起来,然后抱住他的腰喜不自禁道:“荣越,你听到没,二哥答应我们在一起了!”

 荣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已然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两条腿控制不住地直发抖,咧着嘴笑得像个白痴。

 朱之仁咳了一声,旋即正色:“你们俩先别急着高兴,我这个应允是有条件的,若是过了三年,你们依然度日艰难无以为继,那不管小肥再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了。”

 荣越醒过神来,无比认真道:“若是三年之后,小肥还跟着我吃苦受罪,那不用二公子下令,我自己把他送回朱家。”朱小肥听他如此说,本欲着恼,旋又在心中暗暗道,还想丢下我?没门!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朱之仁对荣越的承诺不置可否,只对朱小肥道:“那天已经跟你说了,家里人都很挂念你,明日二哥便陪你一同回去看望爹娘。”朱小肥一听便急了“二哥,你不是刚刚才答应了,怎么…”

 朱之仁截道:“二哥是答应了,但爹娘和其他兄姐那里你还欠一个交代,你且跟二哥回去,二哥自会帮你争取。

 至于荣越,伤势未愈,便留在南津养伤好了,若是也跟着回去,恐怕爹盛怒之下大发雷霆,到时候连二哥也自身难保。”荣越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以那位老盟主的火爆性子,说不定直接一脚踹死他都有可能。

 朱小肥显然也是心有戚戚,只得应了下来。翌日,朱小肥与荣越依依惜别,保证最多三个月一定回南津与他团聚,珍重的话又互相道了一箩筐,才与二哥一起踏上归途。

 荣越留在武馆努力养伤,心里却是忐忑不安,朱小肥刚走,他便开始望眼欲穿地盼着他回转。朱小肥对他的心意如今他是半点不怀疑的,只是对朱家人的反应没有半点把握。

 若朱老爹或杨四奶硬下心肠把小胖子关起来,再也不让他二人见面,那该如何是好?恩,三个月,他就等三个月,若三个月后朱小肥不来,他便自己上北安城要人!

 一个月过去了,荣越方能下地行走。两个月过去了,荣越除了内力尽失没了武功,其他与常人无异。

 三个月…好在老天开眼,荣越不用亲自出马,三个月还差了几天时,朱小肥挎着个小包袱回来了,朝在武馆大门外几乎站成一尊望夫石的荣越眉眼弯弯意气风发道:“走,从今天开始,我养你了!”

 荣越欢呼一声扑了上去。无论是他养猪,还是猪养他,无论如何,这头小肥猪他这辈子都是吃定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