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笑着拉起清孝的手,走进房门。门厅的鞋柜上面那盆天竺葵还在,因为长久乏人照料,已经枯死。

 一束阳光照在楼梯有些脱漆的栏杆上,象一幅发黄的电影胶片。他在这里学会站立。一步一步地走到阳光下。他的眼睛有些湿润,情不自禁地将清孝的手握得更紧。

 幸福来得这样晚、这样艰难,他是真的真的不想放弃。走过回忆,走过阴影,他很想和身边这个人,一直一直这么走下去。“清孝,如果没有你,我现在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这份感激太深太重,以致于无论用什么语言来表示,都会显得太过轻浮。

 他欠这个男子的,这一辈子都无法还清。因此,就算是全世界都有理由说这人如何罪大恶极,他也不能舍弃。

 …只因在全世界舍弃他的时候,只有这个人对他不离不弃。但他多么希望,这个人也能坦然地站在阳光下,不必面对世人的责难和非议。

 只有在见过安东之后,他才能真正理解清孝内心深处的痛苦和所做出的牺牲。那噩梦般的三年,对于他来说是不堪回首的迷醉,对于清孝却分分秒秒都是凌迟。

 轻轻地叹息一声,他靠紧清孝:“带我去地下室看看吧,我想知道,我现在能不能面对。”地下室是空的,阳光照不进来,惨白的瓷砖在阴暗中沤出潮湿幽微的氛围。

 如果不是密闭的铁门和监视设备还在,几乎看不出有个人曾在这里住过并死去。旧地重游,他的心情意外平静,曾经象海浪拍打着峭壁一样的愤怒消失了。

 他曾经以为,对那个人的仇恨会一直持续到坟墓里,但仅仅几个月而已,那样狂暴强烈到无法自抑的情感竟也平息下来。

 潮水退却,蓦然展露出的柔软内心,洁白纯美如月光下的沙地。这宁静的心绪来自于清孝无价的馈赠,是对方的生死与共,让他在历经浩劫之后仍然能拥有爱和感激。

 一种柔情如闪电般的击中了他,尽管前路仍然迷惘,也许他仍旧不够了解清孝,但他希望,他是离清孝最近的一个。“我还记得第一次走进这间地下室的心情。”

 他喃喃地诉说“内心的愤怒和恐惧象火一样地燃烧,当时什么都顾不上了,觉得如果不把这把火引出来,一定会把自己烧成灰烬。”

 清孝没有说话,只是抚摸了一下他粗硬的短发。羽抬头一笑,道:“可是现在,我好象没有那种一定要报仇的焦虑感了。

 甚至觉得,只要你好好的,能和我在一起,什么都可以原谅,只要他们不来破坏我们的平静。”

 清孝看着他的眼睛,意识到对方的强悍和不可退却。风暴在即,而他已决心不再离开。这让清孝有一丝茫然和慌乱,不知该如何对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但羽握着清孝的手,不让对方有逃离的机会。他慢慢地摩挲着清孝掌心的硬茧,这个男人的强大与脆弱,痛苦和悲伤,都像这硬茧一样伸手可触。“我已经休息得够久了,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柔声道“现在,你可否告诉我,这些事的来龙去脉?我想和你一起面对。”

 ---一个人欺骗你,背叛你,害你差一点死去,逼得你走投无路之下只能选择一条自己最不愿意走的道路,但他也尊重你,理解你,并且在他道德许可的范围内尽其所能地帮助你,你应该憎恨他,还是感激他呢?

 当清孝得知秦向艾森伯格教授调查自己的时候,竟然为自己说了不少好话,才让教授回心转意主动给自己打电话,他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人。

 不过也许那人根本就不在乎。清孝回忆起见到那人时的场景。那人坐在天台栏杆上,嘴里叼着一支烟,冲他懒散地一笑:“呃,其实我只是想做我高兴做的事。”

 或许他真正想说的是,他只做他认为对的事吧,只是因为不想清孝尴尬,才临时换了说辞。“因为他知道,我是无论如何做不到这么理直气壮的。”

 清孝吐出一口长气,慢慢地道“我不可能像他那样对自己说,我有遗憾,但不内疚;有抱歉,但不后悔。”

 说完这句话,他陷入了沉默中,眼睛微微眯起,凝视着远方。橘红色的夕阳勾勒出他苍凉俊美的轮廓,羽发现,他的眼角已经有了几丝浅浅的细痕。

 轮廓深刻的人总是容易显老,黄昏中,他内心的疲倦与柔软都无所遁形。羽坐在他身旁,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背,热切地道:“可是教授原谅了你,这不是好事吗?清孝,你还有机会!”

 清孝涩然一笑,眼神有些迷惘:“是啊。其实别人并没有特别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别人更多呢。小羽,我也有好多次对你心烦、嫌弃你,可是你一直都能接受我,包容我。走到现在这个地步,是我自己的错吧。”

 羽心头转念,道:“你说秦是去找艾森伯格教授调查你,安东也说警方准备和他联手对付真田组…清孝!那你…”清孝微微苦笑,道:“当时为了最快解决问题,我把Doom卖给了真田组,他们用那个去控制对手。可是,这种方式本来就不入流,当事人越是依赖毒品,一旦断粮后反弹就越大。

 这一次,真田组真的很麻烦。我在想,该怎么来阻止秦,结果你这边就出了事…”

 羽心头实在不以为然,可是也不好把这话公然出口,只好道:“就这事来说,我不觉得秦和安东做错了什么。”

 清孝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巴不得能把他们一群人全送进监狱,只要我没事就行吧。”

 羽脸一红,一想也不必掩饰,索性直说:“是,我承认我自私,不想他们连累你。但就算我有同情心,也用不到他们身上。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没办法爱屋及乌到这个程度。”

 清孝怅然道:“在很多人眼里,包括那个安东眼里,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一笑,阻止了羽的争辩:“但问题不在这里。秦未必能扳倒真田组,如果他们任何一方能占绝对性优势,我们也不必这么为难。”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道:“秦也不知怎么的,找到安东这个废物做同盟,自以为是罗宾汉呢,其实底子早给真田组渗透了。

 你还说他有心放了你,我看他就算不是想报仇,也是想拿你来要挟我对付真田组,不然他何不放了你,为什么要我来接你?”

 羽沉默片刻,道:“如果是这样,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妥,毕竟,真田组的一些做法还是欠考虑…”

 清孝不耐烦地道:“你就不用这么含蓄了!我知道真田组在别人眼中是怎么样的形象,可是,你以为安东就真的是正义使者?他只不过是想消灭了真田组之后,自己取而代之罢了!”

 他喟然一叹,道:“小羽,你要是常和这类人接触就会知道,黑道混久了,心会变得麻木。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什么亲情、仇恨都是假的。”

 唇边勾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他做了一个数钞票的手势:“只有地盘和钱才是真的。”

 “如果说有什么真的能让他放下仇恨,只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我活着比单纯杀了我泄愤更有用。”

 他的眼神是那么冷漠,只有亲近如羽才能看出他眼底的伤痛。他是想到了那段被伯父出卖陷害的往事吧。“清孝…”

 羽低声呼唤,握紧了他的手。那只手又冷又硬,象冬天室外的钢铁,就算羽用了两只手去捂,也不透不出一丝暖意。“哪有什么情义呢?”

 清孝放缓了声音,像是自言自语般的道“他以为顾着下属,伊森就会对他讲义气,可还不是出卖了他?你相信伊森这么做只是因为他也爱艾米吗?”

 他微微冷笑:“我看还是安东的老大位子对他诱惑力更大吧。小羽,这就是他们的世界,就算话说得再好听,也只是为了说服自己并不那么糟糕罢了。”

 羽陷入沉思中。他和安东在林中烧烤的情景,安东抱住女儿逗乐时的笑容,小屋中的对话,以及安东头部中弹仰面倒下时震惊的眼神,不断地在他头脑中重现。“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他应该是真诚的。”

 他最后开口道。看清孝的眼神几乎带了一丝歉意:“他可能有想和你联手对付真田组的打算,但我相信,他对他的太太是有感情的。是因为误会解开了,他才会改变主意,愿意与你合作。”

 清孝惊讶地看着他,摇头笑道:“你竟然还会被他的话所迷惑…虽然我很高兴,你经过那么多事,还能对人性抱有希望,但你不觉得你过于滥用了你的信任么?好啊,就算他一时良心发现放过了我们,你怎么知道他将来不会作怪?”

 羽温和地道:“清孝,我们不能凭借没有发生过的事来定一个人的罪。”

 清孝一窒,久久没有言语。羽叹了一口气,凝望着悬在天边的落日,喃喃地道:“安东已经死了,他当时到底是怎样的想法,出于什么动机要和你见面,已经永远弄不清楚了。

 出于理智,我承认你说的可能性更大,但我总觉得我的感觉并没有欺骗我,或者说,我希望他没有欺骗我。”

 他回过身来看着清孝,沉静如海的眼里已露出了一丝忧色:“可是清孝,你做出这样的判断,会不会也只是希望能说服自己并没有杀错人呢?”

 这句话几乎让清孝跳了起来,但只是几乎而已。他仍然坐在原地,连头发丝都没有一丝波动,就那么毫无表情地盯着羽。

 羽微微侧过脸,避开清孝冷漠的目光,低声道:“我会这么想,是因为我也有过同样的经历,在面临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情时,就本能地骗自己,要么给自己找个心安理得的理由,要么干脆选择性忘记…”

 他霍地抬起头,正面注视着清孝的眼睛:“但现在我知道,这样做不行。那件事就摆在那里,即使你视而不见,有意淡忘,那伤口也会慢慢腐烂。”

 他更用力地握紧了清孝的手,慢慢地道:“清孝,我希望你知道,我绝对不是在责备你,但我不想你犯我以前的错误。我知道你有面对自己的勇气,是的,你从来都不缺少勇气。”

 他感到那只手略略挣扎了一下,似乎不习惯被他握得那么紧,但他使劲握住,绝不放开,较劲的结果是两只手给弄得汗涔涔湿嗒嗒的,但,他分明感到了从掌心传来的热度。

 清孝微笑着,用另一只手覆盖着他的手背,轻轻地道:“谢谢你,谢谢你的提醒,更谢谢你,愿意和我一起面对。”

 一方是真田组,虽是他的亲人,却也带给他无穷的困扰和自责,一方则是他的恩师,他的情人,引领他走向光明。本来不须多费心就可以做出抉择,却因为警匪双方势均力敌而陷入为难境地。“我不会回真田组,这是肯定的。”

 清孝吁了口气,有些怅然地道“但也不可能帮助警方,交出对他们不利的证据。”“可是你杀了安东,他和警方有合作关系,秦会仍然愿意放过你吗?”

 羽担心地问道。清孝一时无语。说起来,真田组应该早已知道安东的身份了,但仍然等到羽被绑架后才通知他,想必也是故意让他走到这一步吧。

 仔细思量,如果真田组占上风,警方掌握不到犯罪证据,自然是无法起诉他的。如果他彻底与警方合作,指证真田组,那么作为污点证人他自然也可以免于起诉。

 可惜的是,这两条路他都不想走,那么未来会如何,真的是无法断言。

 “我不知道,一切皆有可能。”清孝微微苦笑,抚平羽眉间的皱痕“但过分的担忧也无济于事。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我们还是得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小羽,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艾森伯格教授愿意接纳我,我可以回去继续工作了,这一次,他会做名副其实的顾问。”“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