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羽,深沉的痛苦与怨毒在他眼中堆积:“相信我,就算我现在讲给你听,你也无法体会。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的话,永远体会不了那种疼痛和屈辱!”

 羽并不看他,盯着天花板,冷漠地道:“说得对。折磨你所爱的人远比折磨你自己更痛苦,现在我知道清孝的心情了…我一直以来对他要求太高了…”

 他闭了闭眼,陡然厉声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仁慈?放过我,却让我眼看我的爱人死在我眼前?”

 他这一刻的声色俱厉大异往常,安东吃惊之余也愣了一下,想了想,脸上居然也有了惭愧的意思:“呃,你这人不错,我确实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是我考虑不周吧。

 不过,你怎么会爱上真田清孝这种人?这个人根本就不值得你爱。也许他对你很好,但你不了解他的另一面。”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他和你是两个圈子的人,你不应该爱他。我这是为你好。”

 羽冷笑道:“说得好。你为何不把这番话讲给你太太听,讲给艾米听?或者,讲给你女儿…莉莉丝听?你不知道你老爸的另一面,别像个傻瓜似的被他骗了!”安东震怒:“你不要不识好歹!”

 他急促地走了几步,强压下心火,平静地道:“是的,我是混黑道的,可是黑道中人也有该守的规矩和原则。

 不碰毒品,这是起码的底线,象真田组那种百无禁忌什么都干的,根本就是一群垃圾!其中就包括了你所谓的爱人真田清孝!”

 “我混黑道,是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出人头地,可是像他那样名牌大学的博士生还干这种事,就算是用爱情的名义,也让人唾弃。你把他跟我相提并论,是对我的侮辱!”

 “我太太爱我,到死也没有后悔。艾米敬重我,莉莉丝依恋我,因为我跟别的黑道中人不同,我一不沾毒品,二不逼良为娼,我是收取保护费,但我有出力让他们不受别的流氓骚扰。

 我也开酒吧和夜总会,可是我从来不强迫女人接客,她们是自愿出卖身体讨生活。如果有客人强迫她们做不愿意做的事,我都会为她们出头。”

 “你知道为什么真田组上天入地悬赏巨额奖金都没能抓到我么?因为我的手下不管他们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出卖我,因为我做事从来都对得起他们,对得起我的良心!”

 “你知道为什么警方会跟我合作剿灭真田组,却愿意把真田家的地盘让给我?因为他们知道,有我管理,远比其他黑帮接手你争我斗要好!”那是羽需要的信息,可是安东的话太有冲击力,以致于他无法沉默也无暇追问。愤怒在心里激荡,他慢慢地道:“是,你是个好大哥,好父亲,也许还是个好丈夫。你对得起他们,可是,你对得起我么?”

 安东倒吸了一口气,有些不自在地道:“我当时也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的为人…你们有钱人为了争家产狗咬狗,这种生意接起来没良心负担…”

 “何况,这世界上那么多不平我怎么管得过来?我只能保证对我身边的人好,对我在意的人好…”“那你又有什么资格把自己打扮成正义使者?你怎么竟然敢侮辱清孝!”

 深埋已久的话在此刻冲口而出,他只觉畅快无比。用了多久,他终于能说出自己想说的话。看着张口结舌的安东,他一字字地道:“你可以问心无愧,只是因为你从不顾忌被自己伤害的人的感受,因为你比清孝自私自我千倍万辈!”

 “你亲眼看见太太遭受毒品的折磨,你很痛苦,那么你又是否知道清孝的痛苦?知道被你绑架后我经历了什么?”

 他看见安东的脸色在剧烈地变换,心却无比平静,不起丝毫波澜。过去和未来在他眼前象卷轴似的展开,他比任何时候更看清了自己的命运。

 所有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屋里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安东脸色灰败,艰涩地道:“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他用颤抖的手给羽打开手铐,站起身来,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哆嗦了一下,却没有说出口就离开了房间。

 他好像有些精神恍惚,走到门口阶梯处一脚踏空,差点摔下去,刚才的那番谈话对他的冲击力很大吧。羽轻柔地按摩着手腕处的淤痕,因为禁锢太久血脉不太通畅,指尖变得冰凉。

 安东开门时,他看到门口还有两个带枪的守卫,这表明自己仍在监禁中,但至少这个房间里暂时只剩下他了。

 他拿了一个枕头靠在床头,疲惫地躺下来,感觉到虚脱。回顾过去对他来说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刚才的谈话几乎已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

 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所有经历都告诉安东,有些事情,即使是为了清孝,他也不愿意讲给不相干的外人知道。

 但就算这样,也足够惊心动魄了。他缓缓陈述出那些原本打算沉埋在记忆深处的难堪往事,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和隐隐的悲伤,就像…就像在那三年里,他常常会在忍的要求下,叙述自己极端羞辱的经历和最难启齿的心思。

 不可思议的是,自揭伤疤的血淋淋的疼痛,却带来意外的宣泄感觉,仿佛活生生地剜出一块腐肉,或者,临近悬崖边的纵身一跃。

 伴随着回忆,一步一步地重走来时的路,通过叙述,一点一点地把伤痛释放开去。

 他曾经赤足走过铺满火焰的地狱之路,见识过黑暗并被黑暗击败吞噬,那种焚心蚀骨的痛苦至今仍未忘怀。

 那个被亲生母亲抛弃在船上无人理睬的可怜虫就是他。那个不敢面对现实,蜷缩起所有的自我,匍匐在仇人脚下求生的就是他。

 那个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像狗一样,不,比狗还不如的卑贱存在就是他。

 然而魔咒已经消失,不管是用傲慢冷漠的外表隐藏,还是用极端卑微的方式乞求,他内心深处对热情的渴望一直都不曾改变,也不会落空。

 …因为,他的身边,有清孝。时光的河流不会逆行,生命不会永远滞留于往昔。走过地狱,他的面前还有漫长的人生旅途等着他去经历,他知道他可以。

 因为他信清孝,因为他信自己,甚至,也信安东。他对这个人有一种模糊的认知,总觉得这个人的人性并未完全泯灭,却不知道这究竟算是直觉还是错觉。

 深吸了一口气,他慢慢放松了身体,但头脑却异常清醒,感觉到一种全新的力量正在慢慢苏醒。

 接下去几天,安东都没有出现。经过这几天的观察,羽发现这是一间树林中的小屋,平时看守得也很严,不太有能逃出去的希望,也就暂时断了这个念头。

 看守对他还算客气,他便随遇而安地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尽量保持体力。他知道清孝会来救他,不可能不救他的。可是日子还是漫长得可怕,算算也就三五天吧,感觉象过了三五年似的。

 到了第六天,安东终于来了。他看起来有些颓丧,下颔的胡茬似乎很久没有刮过了,不像是个冷酷镇定的黑道头目,甚至不再像初次见面那个成熟稳重的中年父亲。他坐下来,手指插进头发里。“这两天我调查过了。”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你说的是实话。”

 羽正在吃午餐,微微一怔,继续若无其事地吃他的意大利面条。安东直勾勾地看着他:“我想,我欠你一句道歉。”

 羽握叉子的手停留在空中。他惊讶地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甫一接触,安东便逃避般的躲闪开去。“要承认这一点很难受。”

 他吃力地说道“想到我太太,她受了那么多折磨,竟然都是因为我造下的恶果,我…”他停住了,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垂下眼皮。“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

 他面无表情地说。阳光透过树叶照射在他身上,他的面容在光线和树影中浮沉:“真田组…即使在黑道上也是被人鄙视的,我想你也知道原因。

 而我…自认还是一个比较有原则的人,虽然你不会认同,但就算走黑道的,也会求一个心安理得。所以,当真田清孝找上门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过…可能错的是我。”羽默然片刻,想起那个死在地下室的人。

 “我明白。”他冷冷地道“就算是非洲丛林里的食人部落,想必也有一套能够自圆其说的道德伦理。”

 这话说得极其尖刻,大异羽平常的口吻。安东苦笑了一下,并没有辩驳:“我只是当一般的黑帮恩怨来看…在我看来,这些事情实在没有什么正义与否可言,就是凭实力说话…可是看他居然用毒品来对付我太太,我,我实在忍不住…这真的已经超出了起码的底线…”

 “他用我太太来威胁我,我只能出面。这一年来,他逼我做了很多我不想做的事情…最后还把药停了,我太太忍受不了,终于自杀…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呢,按她理解的教义,自杀者必会永堕地狱…这就是毒品的魔力,竟然超过了她对地狱的畏惧…”

 男人微微眯起眼睛,眼皮不受控制地跳动,牵扯着他已经失去功能的面部肌肉也微微抽搐了一下。

 “本来我可以把愤怒集中在真田清孝身上,这样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待我太太,说我为他报了仇…”他吐出一口长气,慢慢地道:“可是,现在做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羽默默地听着他诉说,手拿叉子无意识地翻动着盘里的意大利面条,道:“我听你控诉了很多清孝对你太太的折磨,能容许我问你一句话么?”

 安东不解地看着他。羽安静地道:“你一直说,清孝折磨了你太太一年,可是,据我所知,他的所有时间都花在我身上,恐怕没有多少时间来算计你太太,更不可能来要挟你。因为,真田组的事情,他很早以前就没有参与了。”

 安东一震,道:“你说什么?”羽只觉疲倦,淡淡地道:“你和真田组打交道那么久,应该知道有一次清孝被他们用家规制裁,差点没命的事吧,因为他放跑了调查局的一个探员。

 从那以后,他基本被逐出了真田组,只是给他们提供毒品,换取他要的情报和金钱。真田组也向他保证过,Doom只会用来对付道上的人,不会伤及无辜。”

 他似笑非笑地道:“你认为你和真田组只是黑帮恩怨,没有什么正义可言,恐怕他们也这么看呢,没觉得用在你身上当作有什么不对,也不认为用你太太来要挟你就是什么原则问题。”

 安东瞪着他,似乎想反驳,却又忍住:“你说的那个探员,是不是姓秦?”

 他从羽惊讶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不禁冷笑道:“怪不得…我和他们合作对付真田组,他死活都不肯把真田清孝算进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羽心念电转,脱口而出:“这么说来,你绑架我对付清孝的事情,警方并不知情,他们根本就无意为难清孝!”

 忽然想通这一点,他真是开心得想要跳起来,面上阴霾尽去,如同朝日初升,漫天冰雪都为之消融。

 他口气的惊喜让安东着实不悦,却没有立场责怪对方,自己费尽心机的复仇,到头来只是一场虚妄,自以为是的正义,从来都是自欺欺人。

 只觉嘴里有些发苦,心里空荡荡的,所谓情,所谓义,一夕之间全都颠覆,却不能不生生收下。…毕竟,他还做不到索性将错就错,无耻到底的地步。“你看,这有什么不好?你还是为你太太报仇了。”

 沉埋心底的隐忧终于解决,羽心情轻快,竟然大胆地拍拍安东的肩头。

 “你只是弄错了复仇的对象,你的真正仇人是真田组,而不是清孝。你现在和警方合作剿灭真田组,是非常好的计划,我很支持你。”

 羽嘴角上翘,他对陷害过清孝的那些亲戚可半点好感也欠奉,好吧,就算帮助过清孝的内田叔叔也在内。最好他们通通坐牢去,这样就不会有人老拉着清孝入黑道啦。

 “可是这些都跟清孝无关的。他从来没想过要算计你太太,都是真田组做的。”羽理直气壮地分辨,丝毫都不觉得自己偏心“所以你也不必沮丧啊。你只要把他们绳之以法,那也就是为你太太报仇了。”

 安东苦笑,傻瓜也听得出这安慰是何等拙劣,可本该是受害人的羽竟然反过来安慰他这个罪魁祸首,就算是敷衍,也难得之极了。

 虽然对方的本意,也许只是想稳住他,让他放手而已。事已至此,无谓再觍颜纠缠下去,他索性大方地道:“我已约了真田清孝今天下午见面,到时候把话说开,大家都就此作罢吧。”

 羽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大喜道:“那是最好不过了。我也很喜欢莉莉丝和艾米的。”安东吁了口气,若有所思地道:“清孝很沉得住气,什么都没有多说,是个靠得住的人。”

 他看着羽,眼里多少有些失落,居然不失风度,起身微一欠身,道:“那就这样吧,祝你们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