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孝弹落一节烟灰,露出一个飘忽的笑容:“活人才需要被时时想念珍惜,死者永远云淡风轻,了无痕迹。”

 羽没有说话,重新缩回被子里,望着外面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风已经完全静止,树木在晨光中沉默地伸展着枝条,构成一副优美的剪影。

 清孝叹息一声,放下了手中的CD,凝视着他的面容:“昨天我说,如果你问我最初注意到你,是不是因为你有些地方像他,你让我不要再说下去。那么现在,你想知道答案吗?”

 羽没有出声,出神地看着窗外那些静默的树木,枝叶被昨夜的雨水濡湿,现出黑黢黢的光亮。清孝以为他没有听见,正想再重复一遍,这时听到了他的回答:“是的,我想知道。”

 这回复是如此清晰明确不容误解,清孝反而楞了一下,半天才道:“我不知道…”

 他偏过脸侧着身看着清孝,眼中露出询问之意,清孝苦笑一声,猛吸了一口烟,望着指间升腾的缕缕青烟,茫然道:“我一见你就很想接近你,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很好,可是你要问我为什么会这样,原因究竟是什么,我还真说不出来…或许有一点吧,但我明明知道你的确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那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楚…”

 羽忽然道:“那种感觉,我知道。”清孝一怔:“你知道?”

 羽唇角微翘,露出一丝极轻极淡的笑容:“还记得么?你曾经问过我,是不是真的爱你,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向你表白,我当时也回答不出来。”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低声道:“那时还是夏天,也同样下着小雨,可是比今天更冷。冷很多。”

 清孝呆呆地看着他,直到燃烧的烟头灼痛了他的手。他慌忙掐灭烟头,看着羽沉静的面容,心头一痛,低声道:“对不起。”

 羽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眸在熹微的晨光中寂然生辉,道:“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世上有些事的神秘是不可以说破的,正如情感的缘起,原本无需理性的分析与判定。

 谁敢说一见钟情的背后有没有惑于色相的成份?谁能分清始终不渝的深情里有没有这样那样的情结作祟?但,那又怎么样呢?重要的只是他们此刻是否依然相爱。

 他忽然感到一阵清醒的颤栗,在这个微冷的雨后清晨,他终于明白了对方需要的是什么。

 …不过是一双温暖稳定的手而已。尽管心头感慨万千,他却并未形之于色,只是笑着叹息道:“啊,我们浪费了多少时间啊。”

 他俯下身去,用手指细细描摹着爱人的模样,指尖划过那饱满光洁的前额,纤长秀气的眉毛…双方眼神交汇时,他有一刹那的恍惚失神,想起了大学校园里见到的那个少年。

 那时的羽,总是行色匆匆,独来独往,对任何人都客气有礼,却轻易不容人接近。即使是在和大家欢聚笑闹的时候,眼眸深处也隐隐透出几分清冷与孤傲。

 然后三年之后的再次见面,已经是零。那份冰雪少年的淡漠疏离都已消融殆尽,爱撒娇,爱黏人,有时还会笨拙地卖弄风情。

 只一双眼睛,依然眼神清澈得象个小孩。而现在凝视着他的这双眼睛,是沉静安宁的,但不再有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是明净清澈的,却少了些卑微惶恐,眼中的忧郁依然浓重,或许更多了。

 时光的河流奔腾不息,变化每一天都在发生。但不管怎么改变,他都是他所珍惜深爱的人。

 在这一刻,他心里充满了对上天的感恩,在穿过荆棘丛生的道路之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依然留存。他怀着热切的希望拥吻着爱人,不时地抚摸着对方的面颊、下颌,然后是脖颈。

 手指停顿下来,触摸到了一道道隆起的皮革样焦痂。即使是在朦胧的灯光下,那些伤疤的样子也极为骇人,像一条条紫黑色的蜈蚣,配着粉红色扭曲的嫩肉,益发显得狰狞可怖。清孝迟疑半天,道:“小羽?”

 “嗯?”

 “这些疤痕已经成熟了,如果你不喜欢的话,现在可以做整容手术…”他停下来,没有忽略羽眼里一闪而过的阴霾“其实我倒是无所谓的…”

 羽手枕着自己的臂弯,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是么?你不觉得这些疤痕看起来很恶心么?”清孝震惊地道:“小羽!”

 羽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掩饰性地笑了笑,喃喃地道:“我自己就觉得很恶心…一想到那个人我就觉得恶心…”“如果可以的话…”

 他并没有说完,眼里透出极深刻的恨意,翻了一个身,背对着清孝。清孝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他缩着头,背部肌肉绷紧,五指紧握成拳,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

 清孝等待了一会儿,拉起他的手,将他的五指一根根掰开,轻轻按摩着他的掌心,感到他紧绷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你有时还会想起他么?他让你做恶梦了?”

 羽并没有回头,清孝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手心相触处有汗水渗出。“他毁了我一生。”过了一会儿,他安静地答道。

 他的语调没有任何波动,似乎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惟其如此,越发让人不能放心:太过激烈的情绪浓缩到一个密闭的罐子里绝不是件好事。

 “你这么说我可是会生气的。你的一生只能由我负责,可没他什么事。”清孝轻快地道,竭力缓和气氛“快,多说几次我爱你,我就原谅你,否则的话,哼!”羽没有做声,甚至没有回过头来。清孝想把他身体扳过来,意外地遇到对方沉默而执拗的抵抗。清孝不禁慌了神,跳下床赤着脚绕到床那边,面对着羽,叫道:“喂,快睁开眼睛看着我,然后说…”

 话还没说完,羽嗤的一声笑出来,白了他一眼,道:“不害臊!”

 清孝总算定了定神,用手肘撞撞他,笑道:“过去一点,我要上来。害我落床,真是过分。”羽嘟囔着道:“这也能怪我…”一边说,一边给他让出了位置。

 清孝拿出多年运动的矫健身手,火速钻进被子里,抱着情人上下其手,大揩其油,一面笑道:“好冷啊好冷!我不管,总之你得帮我暖过来。”

 两人笑闹成一团。情人的身体温暖实在,是最好的火炉,抵御得住世间所有的严寒。

 他们裹在被子打闹,象裹在一个巨大的蚕茧里,只管往深处去寻快乐,懒得去理会外面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打闹早已经变了性质。肌肤相触唇舌相接的时刻总是温柔得让人落泪,恨不得时光就此停留。

 清孝的手在羽游移,男人的腰身清瘦柔韧,他有些使劲地按住,不舍不放,这样的眷恋,为的是这相聚是如此来之不易。

 轻轻的吻,在唇间一点一点地辗转,似乎稍一用力就会惊破这美梦。黑发垂下去,扫到了羽的面颊。他有些痒似的微微扬起头,在枕头上蹭了一下。

 清孝觉得那动作真是可爱极了,忍不住俯下身去,拨开他前额散乱的头发,不留神碰触到羽的眼角,竟有一点湿意。“小羽?”

 他低声询问。。羽转过脸去,逃避似的蜷伏起身体,小声道:“他一直都在的。”

 清孝一时还没回过神来,他又低低地重复了一句:“那个人…他一直都在的…每次照镜子的时候,每次洗澡的时候…”

 清孝过了两秒钟才反应出他指的是谁,手顿时僵在空中。他迟疑一下,热切地抱住羽,道:“是这些疤痕让你想起他么?没关系,有办法去掉的。现在的整容术很发达…”羽苦涩地一笑,道:“不止是这样的,清孝。

 你不明白那种感受,真是厌恶这个身体,像是被人啃剩了的梨子,到处都留着那种让人恶心的气味…”

 他出神地望着窗外渐渐发白的天空,喃喃地道:“真想彻底换一个身体,就算瞎子聋子都好,我的灵魂可以钻进去,重新来过…”

 清孝听他说得天真,忍不住笑起来,叹息道:“我差点忘了,你只有二十五岁…”

 他语气中的笑谑之意实在太明显,羽不禁挫败,黯然道:“你是在笑我不切实际吧,我也知道是,但有时还是会忍不住幻想…”“不是这样的。”

 清孝收紧了手臂,温柔地看着他,目中爱怜横溢,道“我忽然觉得很庆幸,虽然走了那么多弯路,好在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他轻轻抚摸着羽脖子上的硬痂,低声道:“你还那么年轻,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忘记那些不愉快…”

 羽怔怔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眸冉冉而动,他忽然有一种在月夜的森林里迷失路径的感觉,紧紧抱住羽,闷闷地道:“可是你以后再也不要离开我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绝对不能再出事!”

 他倏然住了口,想到羽正是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被绑架失去自由的,满嘴酸涩,只觉尴尬。羽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自嘲地一笑,道:“我也不想的,可是,就是没有力量…”

 一阵短暂的沉默。这时天色已然大亮,初升的阳光隔了玻璃照进来,房间异常明亮。但清孝正好背靠着床头,面庞落在阴影中。“是的,没有力量,这是件麻烦事…”

 清孝沉思着道,叹了口气“不能不说,这世界的规矩真是古怪,一面苦口婆心地要你正直善良,可你正直善良了也没什么好处。”

 他抬头看着羽,微微一笑,道:“其实我身上也有个印记的,你来看看。”

 肩头上的黑色火焰加骷髅的刺青,正是真田组的标志,想必很小就已经刺下,经过那么多年,还是清晰如昨。

 “曾经想过把这图案洗了,但最后还是保留下来。”清孝笑叹道“毕竟就是这个出身,实在无谓洗白。”“这次回去,纠缠倒是越发深了。又多了一对戒指。”

 清孝向他展示右手中指和无名指上各有一大一小两枚银质戒指,组合成骷髅火焰的图案。“这两个戒指是一对,火焰代表攻击,骷髅代表死亡。”

 清孝拧开无名指上骷髅形状的戒指,里面有一些白色的粉末“这个是迷药,紧急时候可以脱身。按下戒面,可以弹出一小节毒针,刺破皮肤一旦沾血必死无疑。”

 清孝一一演示给羽看,道:“虽然是代表暴力和血腥的东西,但用来防卫自己还是不错的,也算正当用途吧?也亏得我一直保留下来,没有为了表示一刀两断就丢个干净…”

 他一面苦笑,一面极自然地摘下那个骷髅戒指给羽戴上,羽的手指比较纤细,最后戴在大拇指上:“你的身体不好,打斗起来肯定吃亏。

 虽然如此,我还是得教你一些必要的格斗技巧。不过这戒指还是很有用的,你要保存好,下次再有类似的情况,总不至于一筹莫展。”

 他指导羽如何操作,羽极感兴趣地练习,看着清孝中指上的火焰戒指,道:“那又是什么呢?一定也有古怪吧?”清孝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道:“那个你就别管了,那是我的。”

 却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羽不觉有点失望,又难掩好奇,一直盯着那个火焰戒指瞧个不停。

 清孝道:“那个小的骷髅戒指就是你的了,这个大的是我的,两个戒指是一对,那么我们就算结婚了。”

 羽一呆,瞪大眼睛看着他。有点承受不住那样的目光,清孝居然红了红脸,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既然戒指你都收下了,那么事情就算定下来了,我们讨论别的事情吧。

 嗯,你打算从明天开始练习格斗么?不为什么,就当锻炼身体也好,我记得你以前对空手道很感兴趣的…”

 两人定情了,哦呵呵。新年开始,来点甜蜜的…---那是一柄极精致小巧的折刀,弧型刀身,刃轻而薄,在蒙蒙晨光中闪动着冰一般的光泽。刀主轴的两侧有铜制垫片,使得开关刀刃特别流畅。

 “刀是最古老最简单的武器。人类刚学会使用工具时,就知道把石头磨尖做成石刀来对付猛兽。后来科技越来越先进,弓箭、枪支、大炮,杀伤力越来越大,效能也越来越高。

 到现在只需要一按电钮,就可以毁灭整个城市,几十万人殒命丧生,你甚至无需看清受害者的面容。”“但要说到近身肉搏,还是这种最原始的武器最得力。”

 清孝凝视着手中折刀,冰寒彻骨,纤尘不染,谁又知道上面曾经饮过多少人的鲜血?清孝淡淡一笑,轻轻往刀身上吹了口气,雪亮的锋刃上顿时凝起了一片蒙蒙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