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烦意乱,浑身冷汗,用颤抖的手指打开皮夹,他记得里面有一张西蒙的照片,但没有。

 是啊,有关西蒙的一切,都已经被他毁掉了。在他认为西蒙背叛自己、自甘堕落去吸毒的时候,愤怒让他毁掉了西蒙送他的所有东西。

 而在西蒙去世后,伤心让他烧掉了皮夹里西蒙的唯一一张照片。于是就这样吗?让西蒙逐渐从自己的脑海中褪色,让那男孩的容貌分解在一个个相像的面孔中,最后完全失去踪影?

 他忍不住一阵颤栗,下意识地靠紧了窗子。有光线透过紧闭的百叶窗的缝隙投射进来,照在他惨白的面孔上。

 这时,吱呀一声,门开了。这意外而突兀的声响让他浑身一震,霍地转身,哑声道:“谁?”门外一跳一跳地晃进来一个白色的怪物,光线太暗,他一时竟没看清。“是…我。”

 那怯生生带着几分惊疑的声音是那么熟悉,他这才看清那是羽。只上身穿了件宽大的白衬衫,下面没穿长裤,光裸的腿用胶带紧紧束着膝盖,怪不得走路姿势怪怪的。

 清孝只觉一气打不上来,怒道:“上帝!你究竟要我花多少心血才能有点长进!总是这么进一步退两步的,你就那么喜欢脱裤子么!不勾引人你会死啊!”他不及多想,随手拿起个镇纸就朝那人劈头扔去:“让我静一下,滚!”那镇纸从那人的头顶上飞过,并没有击中,清孝本来也只是吓唬一下。

 那人果然立刻白了脸,身体一栽就倒下去,他不敢停留,来不及起身便手脚并用地爬出门外,因为双腿被缚,姿态极是可笑,像只突然被扔到油锅里的龙虾,速度倒很是不慢,顷刻间便消失在门外,顺便还把门带上了。

 清孝舒了口气,颓然坐倒在床边,呆了呆,索性往床上一躺,用枕头捂住脸。他是那么累,只想休息。他不知躺了多久,屋子里静得象坟墓一样。从窗户缝隙里照进来的光束越来越暗淡,暮色终于侵占了整个房间。

 他盯着那束光慢慢隐没,从前,他总喜欢把这想象成无形无质的灵体,或是西蒙,或是羽,越过时空,越过可以腐烂可以变质的肉体,伴着他走过那些血与火的青春岁月。

 但现在,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了。那根连系着他和他们的细线,不知何时断裂了。

 他感觉自己象站在危楼的顶端,看不到前景,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但不管怎么样,路还是要走下去。清孝无精打采地起身,慢慢走出房间想去厨房去找些吃的。

 那人没有开灯,四周出奇的阴冷。清孝走过客厅,冷不防见着那人蜷缩在转角处悉悉索索地不知在搞什么,白衬衫在暗处颇为打眼,乍一看像一个幽灵。

 清孝悄悄地走到他身后,却见他正埋头扯腿上的胶带。那胶带缠得极为牢固,一撕便连身体上的毛发也揭了起来,他咬牙忍住,眉宇间那神情说不出是痛苦还是悲伤。

 他撕扯了一阵,又停手,呆呆地看着腿上的胶带。清孝还以为他是累了,一时还有些怜惜,哪知他出了一会儿神,居然又把胶带一圈一圈地贴了回去,反倒缠得更紧。

 他自己显然也很不舒服,虽然竭力强忍,还是忍不住逸出了一声低微的呻吟,听到清孝的耳中,倒像是发情的模样。清孝强压住自己的心火,冷冷地道:“你在做什么?”

 那人吓了一跳,霍地回转头来,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清孝,却象是根本没有看他。

 清孝心头更怒,压低了声音道:“我问你在做什么?我离开的时间长一点,你就开始玩自缚,那些东西就那么让你沉迷?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人的面孔在暮色中更加苍白,他沉默地看着清孝,紧抿住嘴唇,那神态看上去竟有几分西蒙的模样。清孝只觉一阵晕眩,天!自己在想些什么?这人当然不是西蒙,甚至不是羽。

 他定了定神,幻觉消失了。那人仍怔怔地盯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有种坚定的意味,看不出是聪明还是痴傻。

 他心头火起,怒喝道:“我在问你话呢!”那人被他一催,嘴唇颤抖了一下,小声道:“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清孝绝料不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气急反笑道:“你竟然到现在没有一点点反省?我稍微离开久一点,你就又脱裤子又玩自缚,你还说你没错?”

 那人沉默着,突然道:“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我那么久?你答应陪我的。”

 清孝只觉被人打了一耳光,脸上热辣辣的再也挂不住,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领提了起来,喝道:“这么说你是故意的了?是不是毛病又犯了,又想故意犯错让我抽你打你,这样才能满足你?”

 那人被他提得双足离地,陡然哭出了声,冰做的面具裂开了,那人哭喊着道:“没有没有,我以为你会喜欢,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你不要生气,我不敢了,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清孝给他说得又羞又恼,内疚于自己的不检点,却又气他的不自爱,用力将他往地上一掼,冷然道:“你好好反省一下,再这样下去,真是没有人能够忍耐你!”

 那人扑倒在地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脸色象纸一样的白。清孝不以为意,径直去扯他的胶带,道:“忍住点。一下子就好了。”那人点点头,随即咬住了牙关。清孝用力一扯“嗤”

 的一声,顿时将胶带揭起。那人身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眉心打着结,是勉强隐忍的姿态。

 清孝手下不停,将胶带完全扯掉,揉成一团,一面念叨:“你看看,何苦来呢?以后不要干这种蠢事了。我就不明白,把自己弄得那么疼有什么好?真是…”

 那人虚弱地应了一声,大滴大滴的冷汗从前额上冒出来。清孝皱眉道:“好了,起来吧。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这样…”

 他陡然止住了话音,发觉对方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俯身下去道:“喂,你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那人失神地看着他,艰涩地道:“清孝,我…好疼…”清孝没好气地道:“忍一忍吧。原来你也知道疼,那么…”

 话音戛然而止,只见那人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一张口,鲜血便不住地往外涌,沿着唇角流下来。清孝大骇,一把将他抱起来,道:“小羽,别吓我!出了什么事你跟我说呀?”

 那人脸色惨白,不住哆嗦,仍勉力扯出一丝微笑,道:“没什么的,我大概咬伤舌头了,因为好疼,就是疼…”他说话有些含糊,当清孝碰触到他软垂的左手时,他“啊”

 的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整张脸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清孝就算再迟钝,此刻也发觉出事了,当下不再迟疑,沉声道:“你忍一忍,我送你去医院!”

 “左腕舟状骨骨折。这只手以前就受过伤,本来就该注意,就算是为了活动和练习,也不应该用力过猛,何况是间接暴力以致跌伤。”

 说话的是个相貌清秀的年轻医师,羽脖子上的烫伤和其它一些旧创显然引起了他的怀疑,对清孝颇为冷淡。清孝一怔,本能地申辩:“不是我,那些旧伤不是我造成的。”

 医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冷漠地道:“我对你的私事不感兴趣,但我要对我的病人负责。

 你想让他并拢双腿,也不需要用这么野蛮的方式。这样捆住他,他很容易摔跤,他用手撑地就很容易出事。”说到这里,医师顿了一下,语气里有种难以察觉的厌恶:“何况最后是你推他的。”

 清孝呆住,道:“他是这么跟你说的?他缠胶带只是为了并拢双腿?”“那不是你的要求么?他当然要努力达到了。”

 医师摇摇头,说不出是轻视还是无奈“好吧,我承认你们那个世界我搞不懂,但搞成这样也太过分了。”清孝听他越说越不对劲,着急地道:“你弄错了。听我说,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但那医师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淡淡地道:“我说了,我对你的私事不感兴趣,只是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治疗,不要没出院几天,又把人浑身是伤的送回来。他的档案和X光片在这里,你自己慢慢看。看完了交给护士。”

 说完转身便走。房间里还有两个护士,互相对望一眼,心有默契地退到门外,远远地盯着清孝,眼神惊疑不定,时不时地悄声耳语。

 清孝只觉喉咙一阵堵,喘不过气来,他猜那医师和护士是把自己当成虐待狂了。他们看自己的眼神,分明就是把自己当作了异类,他们在窃窃私语自己是多么衣冠禽兽吧。

 他有一个冲动,想走到她们面前去声明自己的清白,却被什么东西所阻止,吐不出一个字。他回过头来,屏幕上的X光片清楚地映照出断裂的骨骼,那正是自己造成的后果,他难以置信却不得不信的事实。

 “我不是虐待狂,我是正常人!你们想错了!”

 这是他想说的话。可是,现在他真的说得出口么?“虽然男人分开腿坐也没什么,但这是那个人给你留下的习惯,我不想你以后还留着这屈辱的痕迹。所以,我希望你改掉它。”

 他还记得那人当时惨淡的神情和默默点头的样子,忽觉心头一阵激痛,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用手挡住脸,不敢再看那些X光片。

 “我自然不可能对SM有好感。可是你一直不肯走过来,那么只好我走过去牵你过来了。”

 这是他说过的话。现在他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好S的。他总会不自觉地越界,因为对方的毫无防备,因为对方的完全接受,他察觉不出自己的言语会有多伤人,行为会有多暴力。

 不会有反抗,不会突然叫停,他便自顾自地继续进行下去,意识不到底线,即使听到对方痛苦的呻吟,仍然会想:“唔,他就是喜欢痛苦和羞辱的,不这样不行。”“我不是虐待狂,我是正常人!你们想错了!”

 这是他想说但说不出口的话,因为他给予的并不是羽想要的,所以那些人并没有想错。…错的是他。那条危险的道路,他走过去了,现在回不来了。---他默默地对着那些X光片发呆,直到护士把它们收走才如梦初醒,去病房探望羽。

 门是虚掩的,他走到门口,便听见刚才那位年轻医师在对羽说话:“你不用害怕,美国是一个法治社会。如果你愿意,可以向法院申请禁制令,禁止他距离你身体五米以内。我可以为你作证。”

 清孝哭笑不得,干咳了一声,羽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埋下头去。医师有些失望,并不放弃劝说:“你好好考虑,勇敢一点,没什么好怕的。”

 说完恶狠狠地盯了清孝一眼,转身离去。清孝苦笑一声,在羽的床边坐下。只见对方手上打着厚厚的石膏,脸色却比石膏还要苍白。

 眼圈发黑,便显得眼睛出乎意料的大,乍一看像两个巨大的撕裂的伤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那伤口里没有血,当然更没有泪,就是那么空空洞洞的,透着一股子死意。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清孝没来由地觉得背脊发凉,眼前的青年,就像是阴暗潮湿处生长的野菌,和记忆中那张神采飞扬闪烁着阳光碎片的面孔真是相差太多了。

 但改变的又岂止是羽?他仍不能从看到X光片时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揽镜自照,镜中的那个人怕也是扭曲的吧。

 他和他,生活在被社会遗弃的角落里,慢慢地编织着温情脉脉的蛛网,网住自己,也网住对方。

 蛛丝密密缠绕,一点一点地蚀骨蚀心,而他们心甘情愿地沦陷,以自己的血肉和灵魂为代价,换取那么一点点爱与温存。

 一思至此,心中百味杂陈,清孝茫然地伸出手,抚摸着对方的肩头。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一轻微的碰触,却让他整个人都活过来似的,空洞的眼神霎时间有了神采。他反手握住清孝的手,嘴唇哆嗦了一下,道:“对不起…”

 他的舌头被自己咬伤,所以听起来有些模糊,清孝一时竟没反应过来,道:“你说什么?”羽急切地道:“对不起,清孝,我知道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原谅我…”

 他一定是听错了,清孝下意识地退缩了一下,这立刻引起对方的强烈反应,身体竭力挪动过来想要留住清孝,如果不是左手被固定,只怕就要下床跪到清孝的脚边:“对不起对不起,我以后会好好表现的,你不会离开我的吧?清孝,你会原谅我的吧?”

 一定有谁疯了,或者是对方,或者是自己,或者他们两人都疯了。清孝霍地站起身来,瞪着羽,喉咙里格格乱响,终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掉头就往门外跑。

 他听到身后传来羽的惊呼,感受到来往医生护士惊讶的注视,越发加快了脚步。

 他从羽畏怯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一个粗暴专断的暴君。他从外人鄙夷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一个为世不容的异类。“你变了很多,以前你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