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擦了擦前额的汗水,对着镜中的肉虫子扮一个鬼脸。不管怎么说,双腿是合在一起的,这样坚持几个月,那总是不自觉分腿坐的恶习应该能纠正过来吧?说谎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如果对方是个你尊敬的人,负疚感会让你难以开口。如果对方是个睿智的人,那穿透一切的眼神会让你不敢开口。

 而艾森伯格正好就是清孝既不想骗也不敢骗的人。脑子里迅速转了无数个念头,清孝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只是精心剪裁了一番,隐瞒了一些有损自己形象的事情。

 …只要说的话没有违背事实,那便不是欺骗。咖啡已经冷了,该讲的话也已经说完。

 清孝紧张地用小调羹搅动着咖啡,盯着阳光在玻璃桌上变幻的光影。老人吁了一口气,喃喃地道:“原来是这样…发生在你朋友身上的故事真是传奇,怪不得阿尔贝开始怎么也不肯告诉我…”

 他看了一眼清孝,若有所思地一笑,道:“也难怪你会突然辍学。亲眼目睹一个好端端的青年为了救你出去而受到那样残暴的对待,你不可能没有触动。”

 清孝松了口气,教授似乎很能体谅自己,但一寻思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教授的用词非常中性,这是出于谨慎的性格,还是表示他另有看法?艾森伯格看着他,虽然在微笑,眼神却已变得锐利,道:“但有一件事你一直没有提,你是怎么带他摆脱那群人的?我不接受太荒谬的解释。我也相信你不会骗我。”

 清孝心潮起伏,低回良久,低声道:“我能不说么?教授。”

 这回答显然出乎老人的预料,过了好一阵子才道:“当然可以,但…但你认为不说事情就等于没有发生过么?”“清孝!你以前不是这样喜欢逃避问题的人!”

 他略略提高了一点声音,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摇摇头道:“你真的变了很多!”清孝一震,道:“我变了?”

 艾森伯格叹息道:“三年…或许你自己察觉不到,变化每天都在发生,今日的你不会是昨日的你。

 但对一个熟悉你的人眼中看来,现在的你和三年前简直是两个人。当那个主管打电话找我的时候,我不敢相信,你竟然不愿意承认你在跟着我读博。”“跟三年前简直是两个人…”

 清孝嘴嚼着这句话,唇边渐渐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你这么看我么,教授?”“也许我们都在改变吧,只是我太过念旧,人老了,总是习惯留在原地,怀念一些东西。”

 老人慢慢地说道,眼底一片苍凉“走在校园的道路上,总会想起那些日子,怎么说的那是?过去的好时光?我有一个聪明勤奋的好学生,他的名字叫真田清孝。我这辈子做不完的事业,他会替我继续。”

 他喝了一口咖啡,冰冷而苦涩的味道让他皱紧了眉头。

 他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不应该再说什么了。不过清孝,记着人总是群居动物,如果你有心事,最好找个人诉说一下。

 不一定能解决问题,单是倾吐本身已经可以减压。或许现在我已经不再是你信赖倾诉的对象,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尽快找到这样一个人。你现在的状态真的很不好。”他打了个手势,招呼侍者结账,准备起身离去。

 清孝一惊,惶然道:“教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因为,因为…”“因为你太在意我对你的看法,是么?”

 艾森伯格凝视着他,无奈地叹息“傻孩子,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么?”

 他顿了顿,揉了揉太阳穴,显现出疲态,沉声道:“你最后还是求助于你的家族,用非法手段才救出了他,是么?”清孝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怔怔地道:“教授…”

 艾森伯格苦笑了一声,道:“这很容易猜到,你就是这样热情冲动的人。”

 清孝低声道:“我逃出岛上之后,有去找警方的,但都已经被他们买通了,反而来追捕我。我觉得求助于警方是没用的,小羽等不到那么久,所以…所以就…”

 “所以你就自己做警察去充当执法者?为此不惜放弃了你的学业,你的前途?”

 艾森伯格有些激动地道“你还记得你当初的梦想吗?你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与家庭决裂的?”

 清孝头也不敢抬起,小声道:“我现在也没有再和他们联系了。我只是为了小羽,救出来之后我就…”“为了小羽!”

 艾森伯格哼了一声。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背过身去,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了敲,道:“当然,他是无辜的。现在有问题的是你,是你没有处理好这件事情,而且看样子,你现在仍然没有理出头绪。”

 五指果断地在桌上一压,老人毫不客气地道:“可以说,你过分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单凭你自己,不仅救不了他,反而会赔上你自己。”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清孝,老人摇摇头道:“你觉得警察没用,于是你就做孤胆英雄去救人,专家告诉你难以治愈,你又自己去做心理医生,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了?上帝么?没有人是万能的,清孝。”

 老人轻拍了清孝的手背,放缓了语音:“因为能力不够而做不到并不是耻辱。

 不是什么事情,都只要努力就能解决。清孝,不要逼自己太紧。你需要时间,也需要帮助。对你自己,对你所想拯救的人,都同样需要耐心和宽恕。”“是我高估了自己么?”

 清孝喃喃地道,投向艾森伯格的目光里已经多了几分求助的意味“教授,我…”

 艾森伯格满意地笑了,道:“来,孩子,告诉我一切细节。如果你能信任一个老人的看法,也许我可以帮你。”羽吃力地趴在书桌上,被胶带紧束的双腿相当难受。

 他用手支撑着身体,抬头仰望窗外。外面有明净的天空和悠悠白云,有欢笑着奔跑的小孩和幸福依偎的情侣。

 外面还有他最爱的人,正在为生活而辛苦奔波,期盼着有一天他能加入。他是多么幸运,他最爱的人,同时也是最爱他的人。而更加幸运的是,这人现在仍然守在他身旁。

 人的一生如果有这样一段日子,已经算是不虚此生。而他要做的,就是将这段日子尽可能地延续下去。他看着自己紧紧捆扎的双腿,清晰地感受到肉体受缚的无力感,但他的灵魂却在升腾向上。

 现在的束缚,正是为了将来的自由。他终有一日将会走出这小屋,和清孝一起堂堂正正地走到阳光下。

 就像在那一个清晨,他们并肩坐在斜坡上看着太阳升起。到了那一天,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对清孝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但是现在可以说了。”“那就是,我爱你。”

 他低头看着桌上的日历,日历的封面上正写着清孝的手机号码。心头微微刺痛,他装作没有看到,径直在今天的页面上画上一个红叉,表示今天他已经经历。

 不知道要画上多少个红叉,经过多少次否定,才能迎来那一天。或者,真的有那么一天么?他轻轻地揉了揉有些僵木的腿,一点一点地凝聚起力量。“你希望他能恢复成以前的羽,那个你所爱的倔强坚强的男子。”

 艾森伯格沉吟着站起身来,走到天台边上。清孝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白发在阳光下闪烁着光彩。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但身形仍很高大,一点也没有驼背的迹象,只是头发全部变白了。

 根根如雪的白发让他显得更为儒雅,却也暴露了他的年龄。导师已经老了,清孝有些难过地想,心里不是不内疚的。他仍然隐瞒了部分内情,包括他靠毒品制服龙介,而且现在还囚禁着忍。

 毕竟,打破自己在导师心中的完美形象也需要勇气,他是真的不想再伤害对自己寄望甚殷的老师。沉默持续了一会儿。老人慢慢地回过头来,一字字地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根本没有这么一天呢?如果他再也做不回以前的那个羽,你还爱他么?”

 清孝一震。他不是不知道有这个可能性,只是拒绝去想。艾森伯格突然这样郑重地把问题摆放在他面前,不由得他不胆寒。他伸手去拿咖啡杯,发觉自己的手指都在打颤。

 艾森伯格静静地盯着他,目光锐利,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是么?我的孩子,你的手在发抖。如果你真的爱他,你不应该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在我的眼里,你和三年前已经很不一样了。你会逃避现实,你会逃避我,你放弃学业,重新投身黑道,但我没有放弃你。”

 “我仍然准备随时为你提供帮助,让你能走回正道。因为我爱你,你是我心爱的学生。”“那么你呢?”

 伸手轻轻按住清孝拿杯子的手,艾森伯格低声道:“是否只是因为他救过你,所以你才这样执迷不悔地想让他康复?以致到了极端的地步?”

 “是否只是你逃走的那一幕给你留下的印象太深,所以你觉得你有责任修复好一切,就像你打碎了一个花瓶,所以想买一个一模一样的来赔偿?”

 直视着清孝的双眼,艾森伯格近乎强迫地逼问道:“如果你真的喜欢原来那个花瓶,你会珍惜地补好它,而不是苛求它恢复原状。但你不是。”

 “那么你真的爱他吗?”“你确定你这样不惜一切地救治他,是基于爱情,还是道义?”

 步步紧逼的追问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最后一个问题却象是暗夜明灯一般,清孝根本不必思索便说出了答案:“当然,我一直都爱着他,甚至早在他出事之前!”

 他急切地说下去,仿佛想要证明什么:“我想我在大学里就爱上他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的成长经历,但正因为这样,我对他的感情才是最纯粹的。我对他的好感是基于他这个人,而不是一切附着在他身上的东西。”

 自觉回答非常完美,他抬头期待地看着艾森伯格。

 后者沉默片刻,唇边慢慢漾起一丝微笑:“既然你连他的背景经历都不清楚,又怎么知道你爱上的是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你自我想象的产物?”

 清孝一笑,摊手道:“我也曾经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事后考虑过多次,我并不怀疑自己的感情有任何虚假的成分。

 如果说这场灾难有影响的话,那就是让我更爱他了。这里面有你所说的责任感,但更多的是他在灾难中表现出来的坚强和勇敢,让我觉得他的确是一个值得让我倾心的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认真地道:“我希望他能恢复,是觉得他现在这样太可惜了,他原本那么优秀。

 而且这也是他的意愿,我不过是尊重他的意思。如果不能骄傲地活,他宁可死去。他是这么对我说的。答应了别人的事就应该做到。”

 艾森伯格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叹息了一声,道:“答应了别人的事就应该做到…还记得吗?你也曾经答应过一个男孩,为了他永远远离罪恶。”“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吧?西蒙安德鲁斯。”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柔和,但听到清孝的耳中,却不啻于一声雷鸣。清孝不得不扶住桌子,掩饰自己的失态。“如果不能骄傲地活,他宁可死去…”

 老人重复着这句话,把目光投向天际白云,道“我不认识羽,听你这样谈起,他的性格倒是很像西蒙。

 只是他还是忍辱活了下来,而西蒙却是真正做到了。他死了,成全了他的骄傲,也成全了你的真正自由,让你可以毫无牵挂地远离你的家族。”

 老人回身凝视着清孝,后者的上半身几乎已经伏在桌子上面,浑身发抖。

 艾森伯格怜悯地看着自己的弟子,喃喃地道:“你还记得他的吧…当然,你是记得的。他就死在你的浴池里。那么骄傲的孩子,宁死也不肯告诉你,他吸毒是被你父亲逼得。

 宁愿你误会他,嫌恶他,宁愿毒瘾发作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也不肯按照你父亲的旨意去劝你回头…”

 清孝猝然道:“你别说了!”这一声来得如此突兀而莽撞,以至于随之而来的寂静显得格外深沉。清孝匆匆地抹去眼角的泪痕,低声道:“对不起,教授。我…我有点不舒服。”

 艾森伯格深深地凝视着他,目光慈爱而抚慰人心。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清孝的肩头。一直压抑的情绪即时崩溃,清孝猛地抱住他大哭起来,很久很久不能停息。

 以至于茶餐厅的侍者都向他们投来惊讶的眼光,奇怪这么高大稳重的青年怎么哭得像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