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孝的声音,有种急切地想要证实什么的味道,时光的轨迹就在他们身前,又随着他们的脚步一点点碾碎。

 那声音开始变得遥远,象慢慢退潮的海浪。身边的景物也开始变得虚空,随着重叠的记忆发白淡化。他觉得嗓子发干,眼睛一阵刺痛,也不知是悲是喜,或许只是禁不起阳光的炫目。

 让他舒了一口气的是,清孝正好在这个时候扶住他,关切地道:“你的脸色很难看,是不是累了?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他答应一声,两人在草地上坐下,正对着灰白色的马萨诸塞厅和哈佛先生的铜像。

 一群游客围上去,听从导游的讲解上前去摸铜像的左脚,据说这样可以保佑他们或者他们的后代考上哈佛。

 “还有这里,我一直不能忘记。你在这里参加毕业典礼,也邀请了我参加。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我那时的心情,对你来说意义那么重大的时刻,你邀请了我与你分享…”

 清孝一直在絮絮叨叨,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尽量地向清孝靠近一点,在感觉对方不反感的时候再靠近一点。

 周围的人很多,每一个人离他近一点都让他惊恐不安,但当他们离他而去、距离拉远的时候,又会让他有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感觉。

 他知道这是一种病态,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离清孝近一点会让他感觉安全和温暖,但他痛恨不得不向清孝寻求庇护的自己,痛恨自己的虚弱,自己的无能。

 他觉得自己就像寄生虫一样,除了让清孝流血流汗为自己辛苦奔忙就再也没有其他用处。

 他坐在浓阴下,往事与他从未那么接近,岁月蓦然间以一种生铁般坚硬冷峻的形式清晰地逼到眼前,强迫他看清自己已遗失了多少,世界再不能恢复原样。

 他看见那个坚强独立的浅见羽,披着纯黑的学士袍在人群中微笑。但他知道,那只是幻象。剖开层层铁皮做成的盔甲,他一直都是那个十岁时被母亲遗弃中孤舟上的小孩,独自面对着茫茫人海和广漠的天宇。

 他看见那个人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努力,只是为了获取别人的肯定和接纳。

 只需要一个微笑,一个赞许的眼神,是的,他只需要这一点点。但是不行。他永远没法得到。曾经以为他已经做到了,当他从德高望重的教授手中接过毕业证书的时候,当他意气风发地入主浅见家的时候。

 别人羡慕、巴结、嫉妒的眼神都让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但那只是幻象。没有人需要他。他至亲的兄弟姐妹不需要他,他们想他死。他死了他们可以拥有更多的财富和权势。他的下属不需要他,换一个老板他们照常开工领薪水。

 直到他失踪快一个月,才有老臣子出于对他父亲的忠诚而象征性地报警。

 即使他宣布从浅见家隐退出走,也不过换来几天传媒的密集报道。人们在晚饭之前收看一下新闻,晚饭后就会忘掉。山下老师不需要他,他不过是一个廉价的性玩具,一夜之后就可以扔掉。

 他的养父不需要他,他离开后养父才有了正常美满的生活。他的母亲不需要他,没有他她可以和养父重新开始,不必再存奢望。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没有人期待一个私生子的出生。从信州到东京,从东京到美国,永不停歇的流浪,永不停歇的逃亡。那个人拼命地讨好别人,那个人拼命地想证实自己,但越是努力,看得越是清楚:

 …从头到尾,他不过就是原地转圈而已。零,真是一个好名字。“看清楚了么?这就是你。”那清冷的声音又在他耳旁响起。

 “你是零,一个本不该出生的人。除了服从我,取悦我,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会。”

 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在他身上轻轻划过,象冷血的蜥蜴爬过他苍白的肌肤。他在冰冷的现实前颤栗。往昔的影像毫不留情地逼近,从那个披着纯黑学士袍的阳光少年身上,他看到了那个深藏在他体内的自己:渺小、卑微、怯懦…他什么也不是。他什么也不会。旧地重游,他终于可以明白清楚地看清自己,他从来就是一个异类。过去只是一个错误。他像披着人皮的幽灵重回人间,但这世界没有他的位置。

 “就让一切归零,我们从头开始。”

 他惨笑,从头开始的不过是又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他注定会让爱他的人失望。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就往外走,他不属于这个地方,这地方让他难堪。

 明亮的光线,庄严的学术殿堂,注定会成为社会精英的年轻学子,就像满眼刺目的哈佛红一样让他不可忍受。这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个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活鬼罢了。“小羽!”

 清孝吃惊地叫道,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他整个人顿时站立不稳,踉跄扑倒,落到了清孝的怀里,脸色惨白得象个死人。“打我,快点。”

 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清孝怔了怔,看着神魂游离惊慌失措的他,陡然明白他是说真的。…他需要这个。

 清孝转了个角度,用身体挡住别人的视线,果断地一巴掌打到他脸上。

 这一巴掌并不轻,他摇晃了一下,眼里的迷雾消失了,泪水浮上来。他低下头,不让清孝看到他眼中的脆弱。清孝再不迟疑,低声道:“我们走!”

 半扶半拽地拉着他离开了哈佛校园。那声清脆的掌掴声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行人来去匆匆,都是一副很赶时间的模样。

 在树阴下看书的学生仍然沉浸在书本中。旅行团的人们参观完了铜像之后继续跟着导游走。也不知导游说了句什么玩笑话,人们哄笑起来,有的挥舞起手中的小旗表示欢呼。不远处的小教堂早礼拜已经结束,人散得差不多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发老人在牧师的陪同缓步走出教堂,颔首为礼道:“多谢你,老朋友。和你谈话之后,我感觉好多了。”“您太客气了,艾森伯格教授。能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

 虽然被对方呼为老友,牧师的言词依然谦恭“放心吧,那孩子一定会来找您的。他现在还没有来,是因为他还没有做好见您的准备。”白发老人面上闪过一丝惘然之色,低声道:“是这样吗?”

 牧师微笑,笑容沉静自信、慰藉人心:“是这样的。如果我象他那样有个这么挂念他的导师,我也一定会冲破一切阻力来见您。”

 白发老人喃喃地道:“若能如你所言就太好了。三年前他突然不辞而别,没有给我一个详细的交代就辍学,只说他需要去救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那孩子的品行我不担心,但他的家庭情况太复杂,我很怕他最终还是割不断血缘和情义的牵绊,重新…”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忧形于色地扶住了身旁砖红色的墙壁:“那就太可怕了!”

 牧师沉着地抚摸着他的背,道:“放心吧,真田清孝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知道什么是底线,不会忘记您的教诲。我也会日夜为他祈祷,愿上帝保佑他,远离罪恶的渊薮。”

 老人沉默着,终于展颜一笑,道:“我想他也应该会把握得住。

 阿尔贝虽然没有明说,但也告诉我不用为他担心,看来他还是摆脱了他的家族,只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办而已…”

 他虽这么说着,眼里依然有一丝怅惘,茫然地望向四周,突然咦了一声,揉了揉眼睛。“怎么了,教授?”牧师关切地问道。“我刚才好像看到真田清孝了!可是一转眼就不见了。”

 白发老人失望地道。牧师同情地看着他,道:“他即使回来,应该也是在医学院出现,不会来哈佛园。教授,您是不是看错了?”

 老人这次沉默地更久,缓缓道:“也许是吧。我大概太思念那孩子了…”牧师叹息着没有说话,只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摇曳在夏日寂静的校园里。

 ---清孝开着车一路飞驰,不时紧张地看看羽。只见他脸色惨白,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就是不掉出来。

 察觉出清孝在观察他,他干脆扭过头去,装作在看外面的风景。一回到家他就推说身体不舒服直奔自己的卧室,但清孝拉住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小羽?你的脸色很难看。我带去哈佛是不是做错了?”

 “不,没有的事!”

 他一口否决,急于回到自己的角落里一个人舔舐伤口。但清孝固执地不放他走,坚定的眼神迫他不得不让步:“对不起,清孝。我想是我的错,但现在我想一个人休息一下,可以么?”

 “不可以。”清孝毫不妥协地道“小羽,你必须告诉我你的想法和感受。

 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怎样才是真正的对你好?”“不是你的问题,不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羽语无伦次地说着,眼神迷乱而惊惶,漆黑的瞳仁被泪水所浸透,有种一触即碎的脆弱。“能让我休息一下吗?求你了!”

 “不行,你今天不能再逃避下去了!你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放在自己心里,不肯告诉我!”

 清孝有些激动,低声叫道“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真是倔强自闭得让人讨厌!为了这个,我们浪费了多少时间啊!”“如果你早告诉我你家里的状况,我也可以帮你出出主意,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这场祸事。”

 “如果你告诉我你当时从心理到生理都没准备好做爱,我怎么会不顾你的意愿强来,让你再经受一次折磨?”

 他心神激荡,上前一步,道:“难道我做得还不够好吗?为什么你还是不肯信任我?老是封闭自己是不行的,让我走进你的心里去。让我和你一起承担!”

 然而他的肺腑之言,羽好像根本没听到,全身都在发抖,眼睛恐惧地盯着前方,似乎越过清孝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响,竭力地从清孝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臂,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是拒绝外界、保护自己的姿态。“对不起,是我的错…”

 他不断喃喃地重复,似乎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清孝对他而言已经不存在。

 清孝痛惜地看着他,又是失落又是伤心,低声道:“小羽,你要学会信任我,接受我。你知道我看着你一个人挣扎苦痛,我心里会有多难过吗?你…你不能太自私!”

 这句话就像一根尖锐的长针,蓦地刺破了他强撑的伪装。清孝吃惊地看着那张面具即时崩溃,他双膝跪倒在地,捂着脸痛哭起来,失声道:“是!是我的错!惩罚我吧,清孝,是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那地方让我受不了…”

 清孝慢慢蹲下身去,抬起他的下巴,盯着那张泪水纵横的脸。那双眼睛已经完全失去了焦距,闪动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是的,疯狂。

 他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像一只落入陷阱中张皇失措的发狂的小兽。“惩罚我吧,求求你!”

 他跪倒在清孝身旁,卑微地乞求着。一丝颤栗从清孝的背脊上爬过,一个长久以来深藏在心底的模糊认知在慢慢成形。但他拒绝相信。带着一丝希望,他轻声问道:“你要的不是惩罚,是疼痛,是么?”

 没有回答。那双漆黑的眼睛瞪着他,眼里有空虚有混乱有穷途末路的阴郁。他的心沉了下去。“你要的是疼痛。你希望用肉体的疼痛来减轻心灵的重负。”

 这话已经不是询问,而是肯定。他说这话的时候,心在尖锐的刺痛。他还是去得太晚了。“痛快淋漓的鞭打,绝对强势下的臣服,你要的可是这个?”

 清孝低声道,声音不可遏止地起了一丝颤抖“我一直试图用别的方式和你交流,不希望你陷入BDSM的圈子里不能自拔。

 我想平等地待你,让你熟悉正常的社交模式,但总是失败。可你不能一直压抑自己的情绪,压力太大,锅炉也会爆炸的。

 如果除此之外,你找不到别的宣泄方式,找不到办法和外界沟通,我会帮你。你确定你需要这个吗?”羽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哆嗦:“清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