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孝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他想开口说“我很好”喉咙一阵乱响,最后只发出一声类似牙疼的抽气声。

 他只得眨眨眼睛,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清孝似乎看出了他的窘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嘘,不要说话,先休息一下吧。好好地睡一觉怎么样?”

 不,他不想睡觉。一旦入睡,调教师就会潜入他的梦境,告诉他,他依然属于他。事实上,为这个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入睡了。

 他拼了命想伸出手握住清孝,得到一点点支持,可是完全动不了,只能睁大眼睛努力地看着清孝,希望对方能了解自己的意思。

 看清孝的神情,似乎也想握住他的手。但护士推得好急,活动病床就从清孝的身边急速而过,他向往的那只大手擦过他的指尖便消失了,落在了他的身后。

 只有双方擦身而过那瞬间接触的温暖,似有还无,一直停留在指尖的稍前端。仍然是满目的白色,消毒水的味道,冰冷的针头…他不能阻止那些可怕的液体注射进他的体内,一如他不能阻止自己被绑缚。

 输液瓶又架起来了,下一步该是给他的后穴里塞入电动震荡器么?他喉咙不由自主地发干,嘴唇不住哆嗦。

 一根手指落在他的唇上,他下意识地张开,准备含阳具进去。但那只是护士,一副母亲哄孩子的口吻:“好好休息吧。

 麻醉效果过几个小时就好了,到时候你可以下床走动一下,感觉精力充沛,完全就象没事人一样。”

 他没有回答。他永远不可能象个没事人一样。他和他们不同,是个异类,不属于这个世界。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那护士,那医生,他们所有人,现在都知道这个事实,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货色。那个项圈就是明证。他可以从他们貌似怜悯的眼光中看到轻蔑。他沉默着,让那些人可以尽快离去。

 但人散尽,他却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清孝。清孝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发了一阵呆,才走过来,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前额。“你会好起来的。”

 清孝重复着那些人重复过一万遍的陈词滥调“现在也许很艰难,但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我会陪着你。”他应该对清孝笑一笑,可他实在太累,连作伪都没了力气。

 清孝默默地看着他,迟疑了一下,道:“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医院的床太窄了…”他一动不动地听着,觉得那声音正在渐渐远去。

 “我是说,这样不能动你也许会感觉孤独吧…或许我抱着你会好一点,你会觉得有人陪着,这只是我的感觉…”

 清孝期期艾艾地说着。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眼里也许泄露了些什么,清孝一下子开朗起来,笑着道:“嗯,你要是愿意就眨眨眼睛。”

 他立刻眨了眨眼睛。清孝有些紧张,关上门,拉好窗帘,然后溜上床去抱着他:“你觉得这样舒服吗?会不会太挤?”他继续眨眼。清孝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得两声便止住,把他往自己的怀里带。

 对两个大男人来说,一张单人活动病床是太窄了点,于是清孝便搂得他更紧。

 他几乎有轻微的窒息的感觉,但他欢迎这感觉。身体的感觉仍然迟钝,即使那么热烈的拥抱也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皮革,传递不到多少温度。

 但他能感到清孝胸膛和小腹上硬邦邦的肌肉,闻到那粗糙的呼吸和熟悉的体味。

 那双手臂环拥着他,他可以看到那上面淡淡的体毛和突起的经脉。是的,只是拥抱,不带任何情欲意味。那具身体完全包围着他。年轻男子的身体,充满活力和激情,告诉他什么是生命。“我只想让你知道,你不会是一个人…”

 清孝在他耳畔喃喃低语,呼出的气息让他的耳朵有些痒痒的。“我知道。”

 他想说。他还想翻过身去抱住对方,但仍然没有力气,只能听着。“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那声音渐渐变得模糊,宛如梦幻,或许还在继续诉说什么,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仅仅几分钟而已,也许还不到,他便在清孝的怀抱中沉沉入睡,一宿无梦。这是那么多天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熟睡。---他熟睡的样子像一个婴儿。

 苍白的肌肤,微凉的身体,黑发柔顺地依靠在清孝的胸前,婴儿般的脆弱无助。

 即使是在熟睡中,他的眉头也依然紧锁,似乎仍在被什么困扰。脖子上的纱布,孱弱无力的左手,臀部的刺青,都在诉说他经历了怎样惨烈的过去。

 清孝叹息一声,轻轻拨开他挡住眼睛的头发。那些阴影不会这么快过去,但清孝仍然希望,他愿意打开心扉,让自己住进去和他一起面对。

 这对他来说,也许还比较艰难。他总是很沉默很安静,从不提出任何要求。答话异常简洁,几乎只剩下“是”或者“不”要么就是“谢谢”“没关系”

 等客套话。手术并不意味着完结。接下来还有一大堆体检,没完没了的输液输到手背都肿起,不管白天黑夜每隔几个小时叫起来服药,他一一照办,从无怨言。

 有时候明明吓得发抖,但还是很配合地接受任何安排。只是当清孝靠近他、接触到他身体的时候,他会现出安心的神情,从眼里传达出无言的感激。

 只是这一点点温暖对于他来说是太微不足道了吧。不管清孝怎么安慰他,他还是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

 他从来没有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但清孝知道他睡得并不踏实,常常挂着一副黑眼圈醒来,吃饭走路都像在梦游。有时不是不挫败的。被爱人拒之门外的感觉很难受。尤其想到爱人就在黑暗的深渊中挣扎,而自己竟不能与之分担,那滋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但现在似乎也只好如此了。记得阿尔贝曾经说过,现在的羽就像是生活在另外一个星球上的生物,得想办法让他重回地球。

 当传统的管道式面对面沟通法无效的时候,也只能采取这类酿葡萄酒式的渗透方法,潜移默化地施加影响。

 让清孝沮丧的是,自己并不擅长猜心游戏,万一猜错了怎么办呢?但现在看来,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几天之后,开始拆纱布。五六个医生护士很夸张地围了一屋子,他坐在当中,眼神惊慌闪躲,却一动不动地任由摆布。

 纱布一层一层地剥落,他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清孝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想给他一点点支持,他却似乎毫无所觉,手心湿漉漉的满是冷汗。

 纱布终于揭开了,医生很是兴奋,拿了镜子给他照,道:“很不错啊,愈合得相当好,伤口没有感染。你看看。”

 清孝松了一口气,朝镜子一望,顿时呆住。上帝!那究竟是什么?项圈是被摘下了,但印记并没有消失,甚至更为打眼。

 被项圈烫伤的地方,出现了一圈粉红色的扭曲的嫩肉,不少地方紫黑色的疤痕微微隆起,像一条条丑陋的爬虫,衬着雪白的肌肤,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这一刻清孝简直不敢去看羽脸上的神情,只觉得自己握住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但他表现得比清孝预料的镇定,只是定定地盯着镜中的影像,眼眸显得更为幽深。

 医生终于觉得有点不对,讪讪然地道:“现在看起来伤痕是比较可怕,过一段时间就会变得柔软平滑。大概过六个月左右,这些伤疤会发展成熟,到时候就可以做整容手术了。”

 原本一直镇定自若的羽,听到这话却骤然变色,象失了魂似的摇摇欲倒。

 清孝吐出一口气,用力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干脆绕过他的身体,扶住他的肩膀,对医生道:“恐怕我们不能等了,已经安排好明天出院。”

 医生吃惊地道:“一般来说,就算再快应该观察一周再出院的,否则…”

 清孝决然道:“我会好好注意,不会让他感染的。但已经定了,我们要去波士顿,有急事。”

 一面轻轻地拿开那镜子,怜惜地看着羽,道:“继续呆在这里,他情绪不会好的。他不喜欢这个城市,很不喜欢。”人们都已散尽,他还是一副梦游的样子,似乎难以置信这么快就可以离开。

 清孝微笑着解释道:“叔叔派的人前两天就到了,把那个人看守得很严实,你可以放心。”说到“那个人”

 的时候,微微一顿,看见他太阳穴附近有一根淡蓝色的血管在微微跳动,但没什么别的反应。

 清孝这才继续说下去:“当时我就想,也许你想尽快离开这里。叔叔会用私人飞机送我们去波士顿,行程都已经安排好了。”

 羽喃喃地道:“我以为你会等观察期过后再带我走。那么就是明天走了,就我们两个人…”他看着清孝,神情说不出是感激还是茫然。漆黑的眼睛雾蒙蒙的,象是罩上了一层薄纱。

 清孝心头一动,想着那个奴隶自杀未遂,清醒后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然后直截了当地要自己吻他。“你能不能吻我?”“我要你抱我…”

 撒娇的,抱怨的,乞求的…不同的表情、不同的影像在清孝面前晃动,最后凝固在坐在床边的羽的身上。

 那双眼睛仍可怜巴巴地看着清孝,眼里满是雾一般的忧伤。明知他是想让自己给一个拥抱或者其它有质感的安慰,清孝仍是勉强按耐住,不是吝啬于给予,而是想等他主动说出他心里的想法。

 但他一直不曾开口,只是怔怔地看着清孝,眼里的忧伤越来越浓。清孝终于忍不住了,正想俯身给他一个吻,他却正好站了起来,四下望望,有些茫然地道:“明天就走,那么现在是不是该收拾东西?收拾些什么呢…”

 看他的神情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走了两步,又退回到床边,手不由自主地又往脖颈上原来项圈的地方摸去。清孝一直密切留意着他的举动,立时道:“别碰那里!小心感染!”

 他一窒,手僵在空中,隔了一阵,回头笑道:“你吓了我一跳。”

 他的笑容有些伤感,眼里的恍惚消失了,他深深地凝视着清孝,低声道:“虽然你不在意,还是想说一声,谢谢。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清孝松了口气,为对方明显恢复状态高兴,笑道:“怎么跟我说这些?呃…”话音倏然中断,只因羽正从枕头下面拿出那个断裂的项圈轻轻摩挲,清孝的脸色顿时变了。

 看出他的不快,羽叹息一声,解释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总是觉得这东西还在我的脖子上,有时候真的要拿在手中,才能确认它是真的摘下来了…”

 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来,自己也觉得话题有些太过沉重,勉强笑了笑,把项圈翻给清孝看,道:“你还在这里刻了一个真田家的徽记呢,手艺不错,可以当做纪念品了。”

 清孝看着他惨淡的笑容,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项圈,心中惊疑不定,一时竟无法判断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或许去波士顿就好了吧,只要离开这里,就不会有那么多阴影…虽然清孝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得够好,到了波士顿之后还是出了一点小麻烦。

 清孝原本定了市内某住宿区的一间独立屋,主人因事外出,只短租半年,因此家具齐全,租金也相对便宜。

 清孝打算用这房子作为一个过渡,半年后搬到更热闹的公寓里住,让羽能逐渐适应社会生活。

 另外,清孝还有一个想法,羽的问题看来不是短期能解决的,他不想受内田的恩惠太多,有机会还是找一份工作的好。

 他希望羽更尽快融入社会,那么自己也不能与社会脱节。何况男人都有自尊心,他也希望能有自己的事业。

 有时候两人面对面产生的问题,可以通过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来化解。当然,这需要羽能基本学会照顾自己才行。

 但内田太过热情,已经为他找好了房子。虽然他已经说得很清楚,几个手下人还是不敢放他们走,最后清孝只得再打电话给内田解释了一通,才得以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