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但总是刚从脑海中浮现,就强行压制下去,一厢情愿地想着,主人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但真正思想起来,这想法是何等的幼稚可笑!如果主人真是他的仇人…

 他忍不住一阵颤栗,从发丝到指尖都感觉到寒意。一时间只想掉头就走,回屋里乖乖地等清孝,反正主人并没有逼他立刻采取行动。

 但又能逃避多久?清孝…主人…他势必在这二人之间,做一个选择。他盯着脚下的碎石子路,浓绿的树阴在他眼前摇晃,带来些微的晕眩感。

 一只野鸟鸣叫了一声,拍打着翅膀飞走。他就那样呆呆地坐着,看着日影一寸一寸地移过他的足尖,变化成黄昏的淡淡黑影。

 阿零心头一紧,慢慢站起身来: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没有理由不走下去。就算是悬崖,也只能跳下去。他眺望着远方的小屋,微微眯起了眼睛。

 现在小屋就在他眼前,没有大门,黑洞洞的一条走廊。阿零迟疑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在身影隐没在黑暗前的刹那,他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巨大的恐慌压抑在心底,竟然呼喊不出。

 面前就是一道门,他不假思索地推开,几乎逃跑般的冲了进去。但没有人。那只是一间杂物室,早已铺满了灰尘。阿零松了口气,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发觉自己的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退出去,推开旁边那道门。还是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一道一道门都在他面前敞开,在黑暗中裂开大嘴,无声地嘲笑他。

 他有些头晕,扶住走廊旁边的墙壁,重重地喘息了一下。现在只剩下一道门了。就在走廊的尽头,那扇门静悄悄地关闭着,锁住了一室神秘。阿零瞪着那扇门,眼里闪过一丝恐慌。

 门的背后,似乎有一种悲惨的命运在等着他,但却又那么吸引,让他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打开。他静了片刻,一步一步地走过去。门紧闭着,铜把手光滑干净,显然最近有人用过。

 阿零把手放在铜把手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脉搏的跳动。他吐出一口长气,轻轻旋动把手。门开了,他走了进去。然后,整个的呆住。白色。空无一物,满眼的白色。

 没有吊灯,没有窗户,甚至连一条缝隙也没有。眼前就是一片无休无止、冷漠坚硬的白色。不仅不给人以纯洁清爽之感,反而有种肮脏污秽的味道,让人想起殡仪馆里的裹尸布。

 房间并不大,即使没有任何器物,也觉狭窄逼仄。过分放大、侵略性十足的白色和异常低矮的天花板相结合,造成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立感和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外部世界被完全淡化,仿佛置身于异时空,一切联系被切断。不,不是空无一物。

 在对面的墙壁上,赫然正挂着一个时钟,一个没有指针显示的时钟。没有时针,没有分钟,没有秒针,只听到滴答滴答的指针响动的声音。

 周围突然静得出奇,他仿佛走了魔术师的盒子里,而他就是这盒里逃不出去的小白鼠。

 他感觉喉咙发干,全身上下完全动弹不了,就只能立在当地,着了魔一般盯着墙上那个没有指针的时钟。

 恐惧一点一点地爬上心头,他却完全不知这恐惧从何而来。恍惚之间,他觉得有什么巨大的灾祸正在逼近。

 真相正在显形,但究竟是什么真相,他仍然弄不明白。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拒绝去看,去想,去探究。到了这最后一步,他终于忍不住胆怯,决定放弃。

 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他转过身,拔腿就跑。然而没有路。门关上了。严丝合缝地关上了。只留给他一片惨白的影子。他大骇,使劲拉门。可是门纹丝不动,竟象是被人反锁住了。

 他瞪着门,步步后退,陡然间反应过来,拼命擂门:“清孝,开门!开开门!”“清孝,求你了!开开门!”“清孝!求求你!”“求求你!”

 …那呼声越来越凄惨,越来越卑微,然而没有回应。始终没有回应。他的嗓子已渐渐沙哑,终于绝望,腿一软便跪倒在地。

 没有他的呼救声和拍门声,四周寂静得近乎恐怖,只有那没有指针的时钟滴答作响,踏着虚无的脚步继续前行。

 每一步都似乎踏在他的心上。前行的只是时间,被困住的是他。他注定会被拘禁在这完全密闭的空间里,被人关到老,关到死。蓦地传来一声尖啸,仿佛皮鞭撕裂空气的声响。

 他大叫一声,双手抱住头。但这只是错觉,没有人在打他,他也没有感觉到疼痛。或许就连鞭梢破空声,也只是他精神极度紧张下的错觉。然而那声音不曾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

 更多的声音加入进去,汇合成一片模糊不清的嗡嗡声,冲击着他的耳膜。好像有无数只苍蝇飞进了他的耳朵里,叫嚣着,挖掘着,要钻到他的身体里,啃噬尽他的血肉。

 那是什么声音?一下,又一下。是皮鞭在撕裂皮肉,是批打面颊的掌掴声,抑或只是肉体撞击的淫靡声响?

 纷繁复杂的影像纷至沓来,仿佛万花筒中的纸屑不住摇晃。他看见自己被以趴跪的姿势锁在笼子里。足踝、膝盖、肘关节、手腕,全部被铁环锁在笼子底部,动弹不得。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

 他看见自己被迫摆出各种羞耻的姿势,从开始的羞愤欲绝渐渐变得麻木顺从。他看见自己在皮鞭和酷刑下颤栗,尖叫着,哭喊着,向高高在上的调教师乞求一丝丝怜悯…“你必须学会服从…”

 那声音冷冷地道。冰冷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身体,仿佛蜥蜴在他的皮肤上爬行:“你只是奴隶,最卑下的存在。”

 疼痛。疼痛。疼痛。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无处不痛。眼皮重得睁不开,他听见疲惫不堪的自己在强抑着愤怒,低声乞求:“主人,请允许奴隶睡觉…”

 沉默。然后是调教师冷漠镇定的回答:“请求不被允许。你必须先回答问题。那个人究竟是谁?”

 掌掴。掌掴。掌掴。他不停地倒下,不停地爬起跪好,不停地重复:“对不起,主人。奴隶不知道…”

 可是他必须知道。他想睡觉,他想这一切停止。“你必须学会服从…”是的,他需要服从。只要听话,就可以不挨打。

 他匍匐在地上,想舔主人的皮鞋表示臣服。可是主人在哪里?主人在哪里?他慌乱地在这间密室中爬来爬去,一面拼命地舔着地板,像被遗弃的小狗苦苦寻找主人的气息。然而有什么不对。没有他熟悉的主人身上那种松针的清香,飘入鼻端的竟是一股油漆味道。

 那本应很刺鼻的气息反倒给了他混乱的头脑以异样的刺激,让他渐渐回过神来:…怎么会有油漆味?调教师的魔盒里没有油漆。

 他像小狗一样顺着那气味爬过去,终于发现了破绽。本来是窗户的地方,用一张白纸给盖住了。窗框全部新漆成了白色,颜色极为相近,加之光线昏暗,他又太过紧张,第一眼居然没有看出来。

 他瞪着那窗户,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半晌,发出一声凄惨无比的傻笑。

 完全密闭的小屋,没有指针的时钟…慢慢地从记忆深处浮现,就是在一间类似的屋子里,他和清孝定下了血的盟誓。

 而布置那间屋子,力图将他灵魂撕碎的,就是他的主人。风间忍。他的主人,他的仇人。事到如今他终于可以直呼那个名字。

 他闭上眼睛,感觉泪水正象涨潮一般在他的心里飞涨。然而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他在紧闭的眼皮后面看到了主人的脸。那张苍白的、寂寞的面孔,象死去的月亮,漂浮在梦一般的黑色背景上。

 那面孔渐渐地沉下去,沉下去,象盐消失在水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霍地站起身来,撕破了面前的白纸。

 窗户重新变得透亮,万道霞光透入屋内,夕阳将整个海面染成血红。高大的杉树直刺云端,一只海鸟尖声鸣叫着,拍打着翅膀横掠过窗前。

 他不觉变色,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这时,背后那个没有指针的时钟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至少在他的心里是这样:

 一下,两下,三下…一直敲了六下。冥冥中有谁在宣判,声音深沉平静如深夜里的海:“再给你一分钟吧,好好看看四周的一切。”

 “现在正是黄昏,六点三十分左右,日将落而未落,月亮刚爬上杉树的树梢,海风很咸,远处有海鸥的叫声。”

 “仔细记住这些,今后,每一个相似的景物都会让你恐惧到发抖,因为它们会让你想到今天,想到你今天遇到的每一个细节。”“那将是你永生永世难以忘记的噩梦,终你一生也无法摆脱。”

 他并没有感觉恐惧,他只是无法控制颤抖。身体似乎和大脑脱节,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切断了二者之间的联系。

 双腿就那么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一直抖一直抖。他想呼喊,但喉咙干沙沙的完全说不出话来。

 腿软得又想跪下,他勉强用手扶住窗框支持着身体。窗框上的油漆还没有完全干透,触手处软软腻腻,竟被他扒下一层皮来。他要逃走。他必须走。再呆下去他一定会死掉。

 这是他现在脑子里的唯一念头。不,他并不害怕,他只是想离开。时间的大坝就要决堤,他需要赶在那之前离开,然后就可以安全。他开始奔跑。他觉得自己在奔跑。两只脚拼命跑动,跑得那样快,快要飞起来了。大坝开始崩裂,无数的影像象高压水龙里的水一般从豁开的裂缝里标出来。

 接着便是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过去的时间追过来,掀起巨大的浪涛,怒吼着朝他当头压下。然而他已经解脱了。就在那一声雷鸣般的轰响声中,陆地变成了海洋,而他成功地飞了起来,飞翔在蓝天上。

 巨大的狂喜席卷了全身,他轻飘飘地在天上飞着,俯视着时间浪潮里那些破碎的影像:他温婉的母亲,喝醉酒的养父,满脸厌恶、一口一个“贱货”

 责骂他的继母,来自山下老师的鞭打和温情…那张苍白的、寂寞的面孔再度自浪尖涌现,象死去的月亮,漂浮在幽暗的海面上。他的主人,他的仇人。风间忍。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把那个人从死亡的海浪中捞起。

 便在这时,那张面孔突然变成了一只深褐色的德国牧羊犬,从海里窜出来,向他扑来。那狰狞的狗脑袋往他眼前一凑,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带着腥味,直冲他的面庞。

 他终于不可遏制地狂叫起来,身体象断了线的风筝,被风浪抛向到不知名的远方…身后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将他带回现实世界。他重重地喘了口气,牙齿格格打颤。

 他发觉自己并没有发出任何惊叫,一如自己的双脚仍然停留在原地。窗外残阳如血,往事汹涌如潮。那些记忆的碎片,象散落了一地的珠子,此刻终于找到了连接的细线。

 他不能忍受,却不能不忍受,因为他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耗尽,完全迈不动步伐,只能僵立在窗前,任由恐惧象蛇毒一般一点点地蔓延。夕阳仍挂在那里。海鸟也仍然维持着同样的姿态,翻着白眼,冷冷冷冷地嘲笑着他。

 他陡然醒悟,那并不是真实的景象,只是一个巨大的布景板,矗立在窗外。

 夕阳、海水、杉树,所有的影像都很逼真。只有那只海鸟,笔调甚是呆板,象只肥肥的鸽子,无精打采地悬挂在云霞间。但这些影像都是假的。真实的只有那亘古不休的海浪声,和带着潮湿咸腥味的海的气息,仍不断地从虚假的布景板后飘过来。他一时仍不能回魂。昨天和今天,幻觉与现实,在他面前交错出现。面前是假的黄昏,是布景。而这布景背后是真实的黄昏,真实的海浪。

 他被这些念头弄糊涂了,恐惧稍微减退了一些,可以搜集一些力气艰难地转身。

 清孝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他百感交集,忍不住有种想流泪的冲动,想跑过去抱住清孝,想躲进那温暖的怀里寻求安慰,想大声呼喊对方的名字,告诉对方,自己有多爱他。

 可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舌头僵直发麻,发不出一点声音。于是他只能停留在原地等待,等着清孝走过来抱他。但清孝并没有过来。看着他的眼神竟是异常冷漠,或者不是冷漠,是某种他分辨不出的情绪。

 但他知道,那情绪都是因他而汹涌。…那眼神让他发寒。是过了几分钟,还是过了几个小时?他已经不记得了。清孝终于开口,语音缓慢而平静:“我一直在想,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我对你的好,你难道看不见,感觉不到么?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你竟然还想着他,一点点机会都不放弃,立刻就来救他?”

 凝视他的眼里有说不出来的痛,清孝一字一顿地道:“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背叛我?”

 他头脑中嗡的一下,这是什么台词,他听不懂。那眼神就像两把尖刀,让他忍不住瑟缩。他只能拼命往墙壁上靠,腿哆嗦得厉害,像一个被罚站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