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唇边慢慢绽开一缕微笑,清孝轻轻挑起阿零前额的一缕头发,道:“你的观察力敏锐了许多。”

 他叹息着,手指向下滑,抚摸过阿零光洁的额头,落在阿零唇上。那嘴唇是清晰的菱形,此刻紧紧闭拢,象一张饱满的弓。清孝着迷地抚摸了一阵,缓缓道:“我们那房子没有地下室。”

 他顿了顿,接下去道:“不过那间工人房有。也只有那里有,唯一的一间地下室。”

 他看着阿零骤然紧张的脸,不觉微笑,道:“喜欢这里的风景么?喜欢就多看看,有树,有阳光,有草地,有大海,还要什么比这些更重要的呢?”

 在梦中,他仍然被绑缚在调教台上,接受着严苛的训练。皮鞭、鲜血、殴打和痛苦…记忆的碎片涌进来,众多模糊的影像宛如白色的幽灵,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暗夜中有谁在尖叫,象是在大笑,又象是哭泣。鲜血沿着他的大腿蛇一般的蜿蜒而下,冰冷的手指慢慢划过他的眉心。

 那手指明明是冷的,却留下烙铁般灼热的温度。谁在自语般的轻叹:“你永远属于我…”

 赤裸肉身,肢体纠缠,似两只疯狂的兽,在进行着最原始的交媾。肉体摩擦,活塞运动,多少人这样行尸走肉般的度过一生。“放弃吧,忘记吧,如果记忆只能让你痛苦…”

 抱住他的手在颤抖。含泪的眼神,温柔而又凄凉,宛如西天静静下坠的落日。没有思想。不必思想。只要不思考,就不会再痛苦。

 只要不牵挂,就不会再伤心。鲜血在滴坠,沿着身体冷冷的流泻,体内的温度却在逐渐升高。

 寂寞的身体,贪婪的渴求着更多的疼痛。痛,比爱更强烈,比死更诱惑。但…好像有什么不对。恍惚之间,仿佛缺失了一环,而且还是很重要的一环。

 重要到他需要用生命去扞卫,用生命去遗忘。“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

 他听到那声长长的叹息,仿佛夜风穿过林梢那悲怆的回音“不管处境有多绝望,也一定不要放弃…”“因为我一定会回来,回来救你…”“我们会有未来的,一定会…”

 灼热的吻落在他干裂的唇上,毫不客气地叩关直入,带着鲜血和泪水,在他的唇齿间辗转反侧,吮吸着,掠夺着,所到之处点燃一簇簇火焰。

 那是他一生中得到的第一个热吻。“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记得,我们是有未来的…”

 那是谁?是谁在为他流泪?是谁在为他吻他,抱他,咬破舌尖与他定下血的盟誓?爱意在胸口汹涌,他感觉到血液正猛烈地冲击着血管壁,宛如浪涛拍击着海岸。

 剥离尽尊严,敲碎尽矜持,挖掘尽隐私,原来他还有一样东西依然留存。绿色。浓阴如盖的老橡树在记忆的尽头摇曳着婆娑的枝叶,那是他生命中的春天。

 大朵大朵的白云漂浮在蓝天上,草地上有青草的香味。阳光明亮,静谧宛如雨点一般洒落下来。

 那人坐在浓阴下看书,看他跑过来,快乐地仰起脸对他微笑。他皱起了眉:“喔,我不喜欢王尔德,他写的那些童话都很残酷,不适合小孩子看。成人看都觉得太过苦涩,包括你现在看的这篇快乐王子。”

 “那王子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他死后,人们把他的塑像立在高处,让他看清了真实的世界,黑暗、寒冷、悲惨。”“你一定没有看到最后,那并不是真正的结局。”

 “快乐王子的真正结局是,上帝把他们的灵魂接到了天堂,在那里,王子和燕子快乐地生活在一起。那是真正的、永恒的快乐,不是由假象构成的宫殿里。”

 永远…在一起…那个词让他怦然心动,那个人是谁?那个曾经给他许诺过永恒的人是谁?阳光很亮,亮得他睁不开眼睛。那人的面目隐没在阳光,让他无法直视。

 不管他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楚。有谁可以直视着太阳,而眼睛不会被光芒刺痛?他终于放弃,沮丧地低下头来。

 这时他看到了那人的衣服,在树阴下闪烁着清凉的光辉。那是一件已经洗磨得有些发白的格子衬衫。阿零陡然心悸,霍地坐起身来。

 周围是万籁俱静的深沉的夜色,月光透过窗帘洒下一地清辉。而清孝正安静地躺在他身旁熟睡。阿零呆坐了好半天,胸口仍在不住地起伏。

 他侧过身看着清孝,那安详的眉目,沉静的睡颜。夜无休无止地持续着,时间的轴迈着永恒不变的步伐沉默地转动下去。

 梦中人的面容乍现于眼前,却知并非梦幻,他呆呆地坐着,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他低下头,看着那张熟睡的脸。是的,那就是他梦境中的人,他现在非常确定这一点。

 或许刚从梦中醒来,他还不能分清梦境与现实,爱意仍在胸口汹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

 他爱着这个人,非常强烈地爱着这个人。他的心这样告诉他。但还有个声音在小声地提醒:“那是梦,那只是梦…”

 如果那梦境是真实的,那么他现有的认知就会被完全颠覆。这个人不是在危机关头弃他而走的过客,而是他念念心心不忘的情人,离开只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那么主人…就是他的仇人。这个认知让他头皮发紧,不能忍受。他必须做点什么,干脆起床下地来,走到窗台边。事实上,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

 这段时间来,他常常会梦到相似的场景,只是没有一次比今天的更鲜明,可以清晰地认出梦中人。

 夜凉如水,月色氤氲,他站立在床边,四肢发软,感觉到虚无。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谎言?如果记忆可以封存,记录可以扭曲,那么所谓的真实,又如何去证明?

 睁开眼睛想起的事情就一定是真的么?闭上眼睛梦到的事情就一定是假的么?不管是真是假,这一刻他只想追随自己的感觉。他再一次回过身来,看着熟睡中的清孝。他爱着这个人,完完全全,毫无疑问。

 幽凉的夜风吹过,窗帘在飘动,轻轻拂过他苍白赤裸的身体。汹涌的情潮几经起伏,终于还是慢慢平息下去。月光洒在床前的地毯上,雾一般的飘渺而清冷,有种类似宗教神迹般的肃穆感觉。

 他凝视着阴影中清孝英俊的侧影,心只觉出奇的平静。主人告诉他那是他的仇人,梦境却告诉他那是他的恋人。

 梦境告诉他主人才是他的仇人,心却告诉他主人依然在乎他。那温柔而又凄凉的眼神并非幻觉,那声音里的怜惜与呵护他不会错认。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那记忆不会轻易抹去。永恒…他抚摸着脖子上的项圈。

 那些誓言,那些承诺,飘逝在风中。他爱恋着清孝,这是确定无疑的。他敬爱着主人,这也是确定无疑的。而他们也以不同的方式爱护着他。但那二人之间却是仇人。

 而清孝之所以囚禁主人,似乎正是为了他。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原因,他找不到头绪。

 这么复杂的问题,他弄不明白。但,这并不代表他不能解决这件事。当理性的光芒无法穿透黑夜的时候,至少还有一样东西他依然拥有:…直觉。

 腿有些软,他不得不扶住窗台。经过多日的练习,他可以直立行走的时间已经越来越长,照理说不该这么快就感觉到疲累,但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只觉分外荏弱无力。

 梦境与现实,真实与谎言,他分辨不清。此刻唯一可以信赖的,就是自己的心。他轻轻撩起窗帘的一角,眺望着外面的夜色。周围静得出奇,视线的尽头,矗立着那棵老橡树。

 月光下的橡树只剩下一个浓黑的剪影,像一个巨大的指路标,向他指示着方向。越过这斜坡,到达橡树那里,有一条蜿蜒曲折的碎石子路,直通往那间废弃已久的工人房。

 在那房子的地下室里,有着他想要的答案。他并没有去过那里,也不知道禁制是什么,但以他现在的体力停停走走,努力一下还是可以走到那里。

 …走到那里,见到他的主人。看着对方的眼睛,问清楚一切。只有在面对面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他才可以倾听到心灵深处真实的声音。

 只有正面直视着那双眼睛的时候,所有的疑问才会得到解答。可是长期习惯在主人面前匍匐膝行的他,还能鼓起勇气正视主人,从主人的神态中找到答案么?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忍不住全身发抖。

 “清孝…”他在心底呻吟了一声,习惯性地又想抓住那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人。但那人还在睡觉,睡得那么沉。当然,那人就算醒了,也是不可能陪他去的。

 有些事情,他终究还是需要独立去面对。闭上眼睛,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在这幽静的月夜里,感觉到凉意。

 他想得出了神,没有留意到身后的清孝悄悄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盯着月色下那孤单的背影,清孝的眼里燃烧着极度的痛苦:“为什么,小羽?为什么我所有的爱和关心,都唤不回你的记忆?到了这个时候,你念念心心忘不掉的竟然还是他!”

 “今天下午我会出去购物,顺便办点事,大概七点左右回来。晚餐你可以自己先吃。”清孝放下刀叉,喝了口水,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阿零,道:“你没什么问题吧?”阿零垂下眼皮,道:“没有。”

 清孝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但他并没有说什么,水杯往桌上重重一顿,起身离开了餐桌。

 因为太大力,水杯里漾出了一些水,溅在桌面上。阿零一声不吭地抹去了水迹。这几天清孝的心情似乎一直不大好,常常出去很长时间,大概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好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希望不要给清孝添麻烦。刚收拾好厨房,便见着清孝拿了购物单准备出去,他一怔,道:“你这个时候就出去?”清孝停下脚步,道:“是啊,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么?”

 阿零想了想,道:“现在才一点过,天气很热的。”

 清孝勾了勾唇角,道:“你还真是关心我。”那一笑似乎别有深意,但没等阿零反应过来,他已经走了。

 过了一会儿,从楼下传来汽车轰鸣的声响。阿零走到窗边,正好看见那辆亮银色的宝马消失在视野中。正午的阳光很亮,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回头一看,墙上的挂钟刚走过一点十五分。

 午休后做了一段时间的复健练习,把每个房间都整理了一遍,也不过四点多钟。

 没有清孝在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一个念头在心中闪过: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去见主人呢?过去这一周来,清孝常常出去,他每次都想过是不是去见见主人,但总是觉得清孝可能很快回来,于是作罢。

 但这次清孝都告诉他了七点才回来,再不行动似乎说不过去了。这几天他连电脑都不敢碰。打开电脑,如果不去登陆银行网站接受主人最新指示的话,他会很有罪恶感。

 可是就这样怀带着对主人的怀疑,断绝和主人的联系,这么一天一天地拖下去,不是更应该感觉罪恶么?

 …但这就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有意逃避直面主人的那一天。

 可是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主奴关系的基础就是信任,如果任由对主人的怀疑盘踞在心里,他们之间还怎么继续下去?

 轻轻地叹了口气,阿零勉强打起精神,抬头望着窗外那棵老橡树。斜坡并不高,阿零停停走走,也只花了半个小时就到了坡顶。

 他吁了口气,坐到橡树下的木凳上休息。那间废弃的工人房已经出现在视野之内,紧邻着大海。

 那是间很不起眼的房子,但因为主人存在,便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阿零觉得,似乎那房子的形状、颜色、甚至衬着那间小屋的那一角天空,都有了某种宗教般的神秘内涵。主人。过去三年里,就是他的神,他灵魂的最高主宰。如果他还有灵魂的话。阿零手肘支在木桌上,左手放在唇边,习惯性地咬着食指末端。

 轻微的刺痛让他找到了现世的感觉。他正在寻找主人的路上,准备要一个答案。

 脚下就是那条碎石子路,一直通向那间临海的小屋。一个答案…他陡然心悸,他要什么样的答案?如果那答案不是他所期待的,又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