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零俯视着脚下的阶梯,阶梯以一种整齐的节奏在他面前无限延伸。他怔了半晌,决定还是先抬右手,两只手都抓住栏杆,使力大概会更容易一些。

 于是他交错着手臂,身体微微前倾,准备挪动右手。就在这一刻,他的脚一滑,一向使不上力的左手抓不稳栏杆,身体骤然失去平衡,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他听到真田清孝的惊呼,背已经撞到了楼梯拐角处,但还是不能止住下滑。

 他张开手臂乱挥,却抓不住任何东西,就这么突突突一路滚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底楼铺着长绒地毯的地板上。

 他惊魂未定,连滚带爬地往前又挪了几步。大脑还在空白状态,真田清孝已经跑过来在他身边半跪下,连声道:“别乱动了,伤着哪里没有?快让我看看!”

 他听出了那语音里的着急与担忧,眼圈顿时红了。真田清孝没来得及安慰他,就忙着前前后后地查看他的伤势:“背上有擦伤,不过还好只是破皮…膝盖也摔破了。既然能爬,那看来没有什么问题了。”

 说到后面语气已经是很轻松了。

 本来已经快涌出来的眼泪只好收回去,阿零盯着自己的膝盖。破皮的地方泛着白,过了一会儿,冒出了一点点血珠。“这里出血了!”他向清孝指出。“那里啊。”

 清孝一副明显不在意的样子“没事的,自己会止血的。继续走啊,今天练习的时间还没到。”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那个口口声声要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重身体的人吗?但清孝已经在催促:“快起来啊!不会又想偷懒吧?”“可是很疼呢。”

 他委委屈屈地道,还是乖乖地伸出手来,让清孝扶起他。然而清孝不仅没有扶起他,反而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道:“起来吧!”

 他怔了怔,四处望望,完全没有任何借力的地方。客厅不大,但很空,只放了一组沙发和茶几,对面是音响设备和CD架。

 音响像一个怪兽,黑魆魆的蹲在那里。CD架上满是灰尘,似乎很久没人动过。再过去就是门厅了。所有的家具都离他那么远,冷冷冷冷地看着他。楼梯在他身后,阳光也在他身后,屋里那么静,连一丝风也没有。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让他骤然心悸,仿佛被全世界遗弃。

 “清孝!”

 他叫了一声,带着些哭腔,泪水在他眼里滚来滚去,快要掉下来了。清孝在他身前几步之遥,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眼神冷漠:“大不了摔一跤,不会死人的。地毯那么厚,你又不是几十岁的老太太。”

 阿零咬了咬牙,试着站起。

 然而没有双手的助力,他不知该如何撑起身体。他抓住地毯,想从跪姿改成下蹲,一个不慎又结结实实地摔下去,还好有手支撑,摔得不算很痛。“清孝!”

 他又叫了一声,呼唤着那个唯一可以帮助他的人,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他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那人无声无息地走到他面前,他看到了那人的鞋子陷在长绒地毯里,不安地辗转了一下,定住了。

 但那人并没有象往常那样俯下身来抚摸他的头,然后温柔地抱起他安慰他。他等了好半天都没有声响。他泪眼汪汪地抬起头看着清孝,心却在这一刻冻结。

 那眼里的轻蔑和嘲讽就象冰一样冷到不可触碰,那人冷冷地道:“还是站不起来吗?医生都说你腿完全没有问题的,是你不想站起来而已。这么没用的奴隶…”

 那眼神那语气深深地刺伤了他,让他莫名愤怒。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气,他霍地直起身来瞪着那个人。在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想过该怎么用力,该怎么支撑身体,手怎么放,脚又该怎么放,他就是想和那人同一高度,然后,直直地面对着那张脸。

 …就算全世界都看不起他,他也不想让这个人看轻。没有声音。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不管是这一刻他自己的感受,还是事后无数次回想,那一刻钟都是完全无声的记忆。

 风是静止的,门厅入口处鞋柜上摆放着一盆天竺葵,叶子一动不动。他感觉到清凉,阳光和空气包围着他。

 他低下头,发觉自己正直直地站在客厅里,没有扶着靠着任何东西。是的,他的确是站立着的。双腿仍习惯性地分得很开,这让他的姿势显得古怪而僵硬,象日文中的一个常见字…“人”

 。然后这一刻钟过去了。时间象老式的电影胶片开始咔嚓咔嚓地继续转动。他再次感觉到了风的流动,天竺葵的叶子油绿发亮。那些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快活地跳舞。

 他矗立在客厅中央,双腿开始打颤。也不知是因为害怕,是激动,还是无力支持,就是那么不受控制地一直颤抖。“清孝!”他再次叫道,好希望那人能过来扶起他,这样他可以多站立一些时候。

 那人眼里有些湿润,但还是没有过来,声音听不出是悲是喜:“你过来吧,就这么一步。”

 确实只有一步。他只需要迈一步,就是伸手抓住那人。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向前迈了一步。他做到了!但那人已经向后退了一步:“过来吧!”

 或许因为那声音里压抑的诚挚,他并没有被戏弄的愤怒,而是又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再一步。…他以为那人会一直那么退下去,可还是伸着手臂想抓住什么。

 而这一次他抓住了,确切地说,是被别人抓住了。就在门厅鞋柜的那盆天竺葵前面,那人伸手抓住了他,猛烈地一带,他顿时站立不住,一头栽倒在那人身上,然后他立刻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带着咸咸的湿意,一个又一个热烈的吻如雨点般的落在他的面颊上。好一阵子,他迷失在柔情的漩涡里,直到那人轻柔的嗓音在他耳旁低语:“闭上眼睛,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他依言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耀目的阳光刺得他眨了眨眼,不得不闭了一会儿才能适应。眼前的情景让他吃了一惊:大门打开了,他看到了外面翠绿的草地和蓝天白云。

 陡然间他明白清孝的用意了,转头看了下门厅的衣帽钩,果然挂着一件医院里常见的病号服,明显就是给他用的。他的猜想没有错。清孝满眼期待地看着他,道:“你来了那么久,还没出过门呢。今天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如何?”

 清孝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但还是止不住有些颤抖,心里在不住祈祷:“答应吧,答应吧!如果你能为那个家伙站起来,也愿意和我一起出去吧?”

 ---老式的雕花木门敞开着,他可以看到外面的风景。那是一个绿草覆盖的斜坡,庭园的草坪宽阔地延伸开去。洒水器有规律地旋转着,不停喷洒出晶莹灿亮的水珠。

 旁边有一大蓬黄紫相间的三色堇,微风吹拂,花朵翩然而动,宛如翻飞的蝴蝶。斜坡的尽头有一株高大的橡树,苍郁的枝叶承载着蓝天白云,洒下一地阴凉。

 树下用木板搭建着一个简易的连凳长桌,几只野鸟安详地在桌上踱着步,不时啄食着什么。夏日的阳光猛烈地照射着庭园,所有的色彩都显得特别浓艳,和他平时隔了玻璃窗看到的迥然不同。

 天空的蓝底白云象画家精心涂抹的杰作,草叶上的翠绿色仿佛要流淌到地上。

 阳光和空气都仿佛变了形,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他怔怔地看着外面的阳光草地,象一个高度近视的人突然戴上了合适的眼镜,原本模模糊糊的世界突然变得异常清晰,连橡树的叶子都纤毫毕现,美好明亮得让他害怕。

 他有些头晕,那绿色的草地仿佛某种会动的活物,会披着毯子爬过来咬他的脚。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往清孝的怀里躲了躲。环拥着他的手臂抱得更紧,他听到对方急促的心跳,不觉讶然抬头。

 只见清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呼吸有点不稳地道:“你来了那么久,还没出过门呢。今天和我一起出去看看如何?”他知道会是这样的问题,清孝眼里盛载的期待让他不忍拒绝,然而…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白皙光裸的身体。他有好几年没有外出过了,早已习惯阴凉。那么强烈的阳光,不知道会不会灼伤他的皮肤?他盯着衣帽钩上那件浅蓝色的病号服。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到清孝的时候,自己就穿着同一件病号服。选择这件衣服,是为了减少他的困扰吧?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任何衣物了。

 他再次环视四周,阳光、青草、古旧的木门、浅色的衣物…然后闭上了眼睛。很久很久以前,他似乎见过同样的情景。天也是那么蓝,蓝得像一块透明的蓝玻璃。

 草坪也是这么翠绿鲜亮,一道门隔开了两个世界。门的内外,就是他的前世与今生。而门是敞开着的,主人给了他选择的权利。他张开眼睛,自己仍在门厅里。

 前面是个鞋柜,柜上摆放着一盆天竺葵,油亮的叶子上有些深色的斑纹。不,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鞋柜,而是个小茶几。茶几上摆放着一套衣裤,是棉质的,摸上去手感很好。

 衣裤是他的尺寸,连内衣都齐全,是主人为他挑选的。而茶几下面的地板上摆放着他的项圈和镣铐。那一次他选择了留下。主人走过来,皮鞭轻轻地打在他身上,明明是疼的,却奇特地感到安心。

 然后他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飘入鼻端的,是松针的淡淡清香。他就那样依靠在主人身上,看着阳光一寸一寸自窗口走过。

 或者是当时的气氛实在太好,他以为他会和主人这样永远永远地依偎下去。

 但主人捧起他的脸,告诉他,需要带他去见一个人…他陡然心悸,那回忆是如此不堪,就算是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夏日依然能让他遍体生寒,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拼命地往那温暖的怀抱里躲,那熟悉的气味让他安心。仿佛察觉到他的不安,一只大手轻轻地抚摸上他的肩头。

 噩梦退走了,心慢慢平静下来,他这才意识到,抱住他的不是主人,而是清孝。但依然能让他倚靠。被那人抱住的感觉是如此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曾经这么蜷缩在那人的怀里,感受着那人的气息。

 “跟我一起出去,好吗?”那人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点犹疑,一点点不确定和不自信,让他心疼。

 他抬起头看着那人的眉眼,真切无误地看到了那眼里的怜惜和深情。上一次他选择了留下,这一次他可以选择出去吗?一旦走出去,他还能回来吗?“那你要陪着我。”他犹犹豫豫地道。

 “那当然,我一定会陪着你,一刻也不离开。”那声音里的狂喜简直遮掩不住,他不觉笑了,看着门外的风景。

 阳光和青草的气息轻轻摩擦着他的皮肤,渐渐渗透进他的身体里。有风吹过,安静地摇晃着黄紫相间的三色堇,每一朵花都在向他招手,仿佛邀请。不是不诱惑的。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清孝的手,确认似的看着那男子。

 那眼里的承诺让他放心,反握住他的那只大手干燥而温暖。这个人,不会伤害他。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确信这一点。那人似乎很希望他能出去呢。他狡黠地笑了,眼光流转:“那我要你抱我,才肯出去。”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我的脚很疼呢,膝盖都破了。”

 清孝皱起眉头,道:“偷懒可不行,这理由真不好。你应该说,练习的时间都到了。”阿零立刻乖巧地改口:“练习的时间都到了。”

 清孝大笑,帮他穿上淡蓝色的病号服。那是做手术时常穿的病号服,宽宽大大的,象多了两个袖子的围裙,细细的带子系在后背。

 他记得上次自己挣扎的时候扯断了两根,领口也撕破了一个大口子,现在都已经补好了,针线居然很是不坏。他惊讶地抬头看着清孝:“你补的?还不错啊。”“那当然。”

 清孝得意地挑眉“你忘了,我十几岁就离开家了…”“我忘了你是记不得了,记不得好多事情了…”

 他喃喃地道,神情有些黯然。看着不知所措的阿零,他随即自己振作起精神,笑道:“不过没关系,总之你知道我很能干就对了。修修补补我最拿手,什么东西我都能补好,可不只是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