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他,目光柔和,并不带有责难的意味。

 阿零慢慢地缓和下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清孝用力将他往自己的怀中一带,双臂环拥着他,道:“为什么会这么说?”阿零默然片刻,道:“阿零也说不好,但,就是不想这么称呼…”

 窗外雨声呢喃,他的心却在狂跳,几乎怀着一种必死的心情听任对方的发落。

 但清孝一直都不曾说话,似乎并没有特别在意,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他的头发,忽道:“你这里…有一根白头发了!”阿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我看看,真的是呢!”

 头皮一紧,似乎被蚂蚁咬了一下,真田清孝的大手在他眼前摊开,里面真的有一根白了一半的头发。“也许毛囊有问题,头皮受伤了就会有这种现象。你以前从来都没有白发的。”清孝絮絮叨叨地道“也许,也许问题出在其它方面…”

 清孝目光一凝,深深地凝视着阿零,半晌没有说话。那目光似有无限深意,看得阿零浑身不自在,道:“那么,那么…”

 清孝道:“怎么了?”阿零咳了一声,道:“那个,称呼的问题…”清孝似乎才反应过来,挥挥手,道:“你不想叫主人就不叫好了。”

 没想到这么轻易过关,阿零反而楞了一下,道:“那…阿零该称呼您先生?”“不,叫我清孝。”天色已经变得昏暗,但房里还没有开灯。

 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清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有些伤感,又似乎有些期待,重复道:“叫我清孝。就象你很久很久以前那样,叫我的名字。”屋里很静,静得似乎能听到最后那个词的尾音。

 紧闭的玻璃窗外,无边的雨丝悄然飘落,在天地间编织着一张细致而绵密的网,将世间万物都困在网中央,没有谁能逃脱。

 阿零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真田清孝不象主人那样落力保养他的皮肤,加之他需要做饭、洗衣、收拾房间,几周下来掌心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他无意识地按揉着那层薄茧,茫然的感觉又回来了,那种模糊的、不确定的漂浮感。

 心好似一间小小的房子,里面塞满了大团大团的棉花,明明填塞得满满的,但依然找不到任何坚硬的、可以凭靠的东西。

 他抬起头凝视着近在眼前的清孝,对方的面孔明明一伸手就可以碰触到,但又是那么遥远,如同看着电视屏幕中的影像。

 那人隔着屏幕在焦急而略带兴奋地对他说:“叫啊,叫我清孝。你过去一直是这么叫我的。”他张开嘴,轻轻地吐出那个词:“清孝。”

 好像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东西在静静地渗透进他的身体里,象窗外潮湿的水汽渗透进房间的木地板中,渗透进他填满乱絮的心房里。水。越来越多的水涌入,在层层棉絮中浸染开来。棉絮在膨胀,在涨大,塞满每一个角落,堵死每一丝缝隙。

 胸口闷胀得象是要爆炸一般,他必须做点什么,说点什么。“清孝…”

 他低低地又叫了一次,突然间一阵酸楚,泪水吧嗒吧嗒便往下掉。不,他不想哭泣的,但不知为什么泪水就是这样止不住地涌出来,好像控制泪腺的不是这个大脑似的。

 他这么一哭,清孝顿时手忙脚乱,忙不迭地又给他拭泪,又笨拙地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别哭啊,唉。

 你要是不想这么叫可以直接跟我说啊,别哭了!你再哭,再哭我就…我就不勉强你好了…”明明是很温柔的话语,入耳却让他越发伤心,稀里糊涂地哭了个昏天黑地。

 好容易才收住泪,自己想想也觉莫名其妙得好笑,但心情倒是一下子畅快多了。

 看着清孝那满脸黑线的样子,不禁破涕为笑道:“我没有说这样叫不好啊。对了,那你以前叫我什么?”他看见清孝为他拭泪的手僵在空中,表情顿时变得极为奇怪,久久没有做声。

 他有些忐忑地问道:“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清孝的面色缓了一缓,微笑道:“没有。”

 他用一种恍惚难言的眼神盯着阿零,好一会儿才道:“我以前叫你什么…这问题我想你自己找到答案后告诉我。”“对了,那你以前叫我什么?”

 那男孩这样问他,眼眶还是红红的,面庞上带着尚未擦干的泪痕。他不觉怔住,盯着那张熟悉的面孔。

 是的,那是小羽的脸,但他的小羽怎么可能象这样光着身子爬来爬去,动辄在他身上哭成这样?不,那不是他的小羽。只是阿零。一个叫阿零的奴隶。虽然知道这也许对对方不公平,他还是避而不答地道:“…这问题我想你自己找到答案后告诉我。”

 清孝吁了口气,端着咖啡在监控屏幕前坐下,扒拉了一下长发,竭力把心头那种乱七八糟的情绪驱逐出去。

 也许他做错了,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是集中精力处理眼下的事情吧。他在长椅上坐下,两条长腿也顺便搁在椅子上,一面喝咖啡,一面开始看他离开购物后阿零的录像带。

 那孩子在哭泣,睡一阵哭一阵,让他心疼之余又有些淡淡的厌恶,如果是小羽绝对不会这么软弱。

 总算哭完了,开始玩电脑。好,总算知道自我调节。但为何又哭?他忍不住皱起眉头,喝了一口咖啡。越看越是古怪。

 疑惑渐渐扩大,他心中一动,霍地站起身来,将屏幕定住,放大。一次又一次地放大之后,阿零看的网页终于展现在他眼前,虽然不甚清晰,但足以认清上面的字迹。

 清孝面色铁青,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慢慢回放。看到最后一格时,他再也忍不住,嘴里的咖啡噗的一声全喷到了屏幕上。

 他一面擦拭着监视屏幕一面大笑,打开另一排监视器。四个屏幕从四个不同的角度清晰地反映出地下室里的情景。

 忍坐在床上,缩在角落里,手提电脑放在膝盖上。摄像头装在天花板的四角,但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只能看到打开的机盖。忍专注地看着屏幕,时而陷入沉思,面色始终是一副平静而安稳的样子。

 然而清孝仍然能看出,那双眼睛里越来越深的自嘲意味。清孝不觉微笑,悠然地喝了一口咖啡:可怜的家伙,总算发觉他的唯一出路就是和自己合作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过忍竟然会把银行密码都告诉阿零,倒是出乎清孝的意料,是真把阿零当成自己的一部分了吧。

 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爬上清孝的心头。刚听说忍让阿零帮忙管账的时候,清孝只当是忍榨取小羽剩余价值的手段之一罢了。

 为了让阿零尽快恢复、重新融入社会,清孝也沿袭了这一做法,但他从没想过要把银行账号和密码也告诉阿零。

 无关信任与否的问题,而是从没觉得有这个必要。正如再亲密的情侣,也不会连什么时候大小便这类私密事情也向对方详细报告一样。

 是的,阿零每天上厕所都会向他早请示晚汇报,这只能让清孝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象个凶恶的监牢看守似的。

 但只有在此刻,看到忍居然连银行账号都让阿零掌握,他才真正意识到,主奴之间的这种信任似乎并不只来自奴隶的单方面。

 那个SM的圈子,他始终进不去呢。三年。这三年时间造成的空白,已经不仅仅是一堵墙的问题。

 他和他所爱的人,几乎已经生活在不同的时空了。也是因为这样,所以阿零才会觉得茫然无助,转而投向忍的怀抱吧。

 看来自己真不是个可以让人放心依靠的主人呢。清孝微微苦笑,轻轻地揉着太阳穴,对着自己自嘲地笑笑:“该死心了吧,不用打把小羽变成奴隶的主意了。若论做主人,你永远都无法超越那家伙,虽然他真的是个混蛋。”

 他有一点羞愧,为自己竟然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而脸红。

 一排又一排监视屏幕在他面前播放,画面上的人影不断地晃动,跳跃的画面让他有些眼花。他不禁闭上了眼睛,稍微休息了一下。窗外仍在下着细雨,潮湿微凉的空气包围着他。

 他觉得有些累,随手放入一盘CD,正好是一首鲍勃迪伦的老歌《骤雨将至》

 究竟到哪儿去了,我那蓝眼睛的孩子?究竟到哪儿去了,我亲爱的小孩?…我走进七座悲伤的森林中,面对着十二重死去的海洋…”

 那沙哑粗糙得有些反音乐的声音从音箱里流出,应和着窗外沥沥的雨声,有种催人入眠的味道。

 “我走进一处墓园,那墓园仿佛长达一万公里而大雨眼看就要狂烈、狂烈、狂烈、狂烈、狂烈地落下…”

 清孝长长地吐出口气,翻身坐起,盯着那些不断闪烁的屏幕,以及屏幕里孤单彷徨的阿零和看来成竹在胸的忍。

 在这一对看来情意绵绵难舍难分的主奴之间,就是自己这个存心不良居中破坏的的恶巫师了。

 这想法让他很有点悻悻然,却也激起了他强烈的战意。他盯着屏幕上的忍,含了一口咖啡,却没有立即吞下肚,而是很响地漱着口,磨着牙:

 “那就来吧!看看是你能先让他直立行走,还是我能先让他恢复记忆!”阿零扶着栏杆,望着下面层层叠叠的螺旋式楼梯,面上是全然的恐惧。

 清孝看见他的手指握栏杆握得很紧,指节已然发白。腿在微微颤抖,看起来仍很虚弱,全身的重量似乎大半仍落在双手上。清孝挑了挑眉,道:“你能行么?”阿零没有回答,闭了闭眼努力调匀呼吸。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眼里的恐惧似乎消退了一些,但气息仍然不稳。

 他盯着那楼梯,慢慢地点了点头,决然道:“我想我可以。”清孝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他以坚定的目光回应。清孝轻轻地呼出口气,走到楼下,道:“好,那你下来吧。”

 他果然扶着栏杆慢慢地走了下来,一只脚先踏到阶梯上,摸索半天,似乎要确定稳不稳固,然后才放下另一只脚。速度真是慢得可以。但不管如何,他是真正地“走”

 下来。他越走越是激动,脸胀得通红,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睛亮闪闪的,象是有精灵在里面快乐地跳舞。

 被他的情绪带动,清孝也跟着高兴起来,但一想到他大概是为了忍那个家伙才练得那么辛苦,又不禁有些酸溜溜的:“一定要为了救那个家伙,你才肯这么努力地练习么?”

 这话他自然不会蠢到说出来,但脸色不免难看了几分。阿零看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孔,脸上兴奋的神情顿时消失了。他垂着头,局促不安地站在楼梯中段,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

 清孝开始以为他想休息一会儿,等了半天不见动静,道:“又怎么了?到底哪里不舒服?”

 阿零轻轻一颤,道:“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清孝皱皱眉,道:“那你快点啊。”阿零低低地应了一声:“是。”但并没有立即动作。他盯着楼梯的扶手,似乎突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使力气了。

 他仍然在努力想做点什么。抬起左手放到下一节的楼梯栏杆上,于是两只手便形成了一个交叉,他有些不知所措。

 是该顺势抬起左腿踩到下一级台阶上呢,还是应该先把右手放到栏杆上更稳妥呢?开始一直做得蛮顺畅的,根本没意识到手脚该怎样配合才合适,自然而然就这么走下去了。

 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空白停顿之后,居然也煞有其事地成了一个问题了,而且越是思考越是茫然。一束阳光投射在他前面的楼梯栏杆上,木质的栏杆有些地方已经磨损得掉了漆,呈现出斑驳的色彩。

 阶梯并不高,也就十几级的样子,但因为是螺旋式,看起来分外长。阶梯上铺着墨绿色的长绒地毯,一阶一阶地盘旋下去,排列得非常整齐,就这么单调地、有规律地排列下去,象是通往一个神秘的异时空。

 那时空的中央,也就是阶梯的尽头,矗立着真田清孝的身影。那人站着满是灰尘的阳光里等着他,脸上现出微微不耐烦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