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零孤零零地伏在地板上,想一阵子哭一阵子,哭累了便睡一会儿。主人不在家,哭得再大声也没人听见。

 …就算听见了,也未必会理睬。想起昨天主人冷酷的脸,阿零就止不住心寒。新主人总是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从没有认真罚过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包容他的过失。

 他甚至还有一种感觉,觉得新主人看到他违背命令的时候显得特别高兴。与其说是主人,更像是个哥哥,常常挂着兄长看着调皮的小弟弟那种包容宠溺的微笑。

 于是他常常会故意犯错,就为了看看新主人露出那种无奈而开心的笑容。他觉得在新主人面前,他可以玩一些小花招,耍一些小脾气,流露出更多的情绪。

 而对方总会好脾气地照单全收。为什么一下子就变了呢?事前全无预兆,事后也没有任何说明,速度之快,快得让他措手不及。“希望你能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不要让我再失望了!”

 主人这是什么意思?他该怎么做?希望他怎么做?…完全无解。不象以前的主人,新主人从来没定过什么像样的规矩,除了那个开玩笑似的互吻。

 什么事情做得到也罢,做不到也罢,似乎都没什么关系。他原本认为这是新主人的仁慈,但现在看来,或许新主人从来就不认为有训练他的必要吧。

 他只是一个弃奴,新主人随手接管了,也就随手玩一玩。所谓的包容和宠溺,不过是新主人一时心情好想玩的新游戏罢了。现在游戏结束了,梦也就该醒了。新主人已经走了,留下了一个让他茫然未知的吩咐。

 他环视四周空荡荡的房间,只觉得冷。主人还会回来吗?他该怎么一个人过下去?厨房里还有吃的,卧室里有床,房间里还有电脑、健身器械等器具可以打发时间,可是如果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那就不叫家。

 话又说回来,他只是一个奴隶而已,有什么资格拥有呢?他只能被属于。如果被主人放弃,他便只能像泡沫一样地消失。现在看起来,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罢了。

 他茫然地打开电脑,新主人说喜欢他多了解一些外面发生的事情,多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但他不确定这是否是新主人的真正要求,新主人的喜怒无常让他害怕。

 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尽力而为不要放弃。他开始机械地核对账目。新主人从来没有把账号交给他管理过,因为所谓的管理账目也就是一个简单的加加减减罢了。

 这样一比较,他忽然发现,新主人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信任过他。那么在新主人眼里,他究竟算什么呢?他不想去思考这个问题,一想就会难受得不能自已。

 既然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如顺其自然的好。简单的账目很快整理完毕,他又按照主人的一贯规定练习了一会儿站立,做了主人喜欢吃的饼干。但主人还没有回来。

 也许永远不会回来。阿零茫然地蜷缩起身体,盯着一室不会说话的家具。阳光很好,而他很冷。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爬过去,在电脑里放上一张CD,让喧闹的爵士乐填塞进空旷的房间。

 在这一刻,他忽然强烈地想念起以前的主人。不管那些规矩有多严厉,至少不会让他这么孤单害怕。

 仿佛鬼使神差般,他打开了他以前常上的银行网站。或许这意味着背叛,但他只想知道以前的主人过得好不好。

 熟练地输入账号、密码,有那么一刻他紧张地手心出汗。主人应该已经改动了吧,毕竟他已经成了别人的奴隶。然而没有。当熟悉的登陆界面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

 这表示什么?表示旧主人还在念着他么?他出了一会儿神,才决定继续。习惯性地先点进转账记录,从这里可以看到主人现在大致在哪个地方。

 然而奇怪的是,最近30天一来竟然只有一条转账记录,就发生在昨天。款项数目极大。难道说,昨天以前,主人竟然从来没动用过帐户里的钱?阿零盯着那笔离奇的转账记录,资料显示那是汇到另一个帐户去了,那是主人新开的账号么?为什么没有全部提走呢?

 阿零思索了一下,转到常用付款帐户的窗口。那里面设着一些忍平时经常打交道的商家帐号,如画商和拍卖行等。…没有新的账号增加。但仍有不同。付款帐户第一列设的是账号,第二列是机构名称,第三列是备注。

 备注那一行以前是空着的。而现在全部都填满了。所有的账户备注那一栏都填满了,内容却只有一句。一句一模一样的话:阿零,你还好吗?阿零,你还好吗?阿零,你还好吗?阿零,你还好吗?…---看着这些一模一样的话语,阿零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还是有人念着他,还是有人想着他,他永远不会是一个人。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烟波浩荡的陬坊湖,悠悠摇晃的小船,主人坐在船头遥望星空的侧影再次浮现在眼前。

 他记得那是深秋的一个夜晚,偌大的湖上没有其他的船只,当然也没有灯火照亮。于是一切色彩都已褪去,所有的影像都只剩下轮廓,象一张黑白照片,被时光打磨得暗淡了许多了。

 然而弥天弥地的黑暗中那一缕渺茫的星光,和主人凄凉而坚定的微笑,却一直烙印在他的心底,历经岁月的沉淀而越发鲜明。

 主人说:永远不会离开他,永远不会放弃他。冰冷彻骨的湖水中伸过来的那只木浆,让他刻骨铭心。阿零胡乱拭干眼里的泪水,盯着屏幕。最后一栏的备注是空的,主人在等待他的回答么?

 他咽了一口唾沫,点到修改页面。手指有些打颤,但速度并不慢,只有一行字:…谢谢主人,阿零很好。

 正想点确定,却有些犹豫:真的很好么?他看着满室的家具和从窗口投射进来的看起来暖和的阳光。

 吸一口气,他删除了文字,重新打:…阿零不好,很想念主人。这样说,好像有点没良心呢。新主人平时对他真的很不错,也许只是发脾气。

 脾气发过了,还是一样会回来?他删删改改,最后发出的话是:…阿零很好,但很想念主人。

 也许过了一个小时,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不知道第几次打开界面的时候,他看到前三排的备注都已经改动:…主人也很想念阿零。…我的阿零。…我唯一的奴隶。阿零的鼻子又有些发酸了,说不出是委屈还是难过,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把那句早就想问出口的话打了出来:…主人为什么要把阿零送人?又是长时间的等待,至少在阿零心目中是这样。

 等到他都快绝望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那个期待已久的答复:…我从来没有把你送给别人,以后也不会。

 清孝把最后一箱矿泉水搬到汽车后座里,已经快下午四点了。天边的云层渐灰渐厚,象是积雨云的样子,被风吹着向这边快速移动。

 不过真要开始下雨也该是一个小时以后了,那时他该到家了。一想起回家,清孝不禁有些心烦,说实话回去对着那个奴隶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除了让他痛感自己的无能之外,引不起其他情绪。不知道经过这几个小时的冷静反省之后,那奴隶的表现会不会好一点?

 清孝坐在驾驶座发了一会儿呆,感觉自己象一根被阳光晒瘪的青菜。他给自己点上一枝烟,狠狠吸了两口。

 这并没有让他平静下来,反而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似的,或者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做了,但究竟是什么事情,他全无头绪。

 吸满烟雾的嘴里有些发苦,车中的冷气刺激着刚经过烈日暴晒的皮肤,他一言不发地把烟抽完,拿起了手机,准备给真田组的一位长老打电话,探听一下伯父究竟有什么想法。

 美国是一个号称民族大熔炉的移民国家,但对有色人种并不宽容,在这样一个地方杀出一片天地并不是件容易事。

 当年清孝的父亲首创真田组,除了他本身能力出众、心狠手辣之外,也多亏几个结义兄弟一路追随。清孝打电话的内田便是其中之一,也是几个结义兄弟中唯一一位还活在世上的了。

 因此之故,内田在真田组威望极高,就是正彦也惧他三分。自正彦英夫父子执掌真田组后,内田也逐步淡出权力中心,除了他本身看不起正彦父子之外,清孝在其中也起了一点作用。

 内田是清孝的干爹,也是清孝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男子。当年父亲被警方通缉逃亡在外,就是内田用他那双粗糙的男人的手,把清孝接到这个世界上。

 二十多年后,又是他再一次接纳了从日本狼狈逃回的清孝,全力推荐为真田组的新组长。

 及至清孝被正彦设下圈套,终不忍杀死联邦探员卧底,导致真田组损失惨重,自己按家法也该剖腹谢罪,还是内田挺身而出,让清孝有了再世为人的机会。

 虽然清孝的父亲一直把内田当兄弟看待,但他却一直以仆从自居,人前人后都只把老组长和清孝当作主子。

 这样一个人,应该说是对清孝恩重如山了。如果说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让他信赖到超过相信自己的程度,那人就是内田,也只可能是内田。

 但这并不妨碍清孝讨厌他。有多信任他,就有多讨厌他。这话听起来很滑稽,但这就是事实。当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若说是小时候有多仰慕亲昵,之后就有多厌恶憎恨,似乎也说得过去。

 事过境迁之后,已经成年的他回首往事,能够明白很多事是不可以轻易判断是非曲直的,很多人没办法用一句非黑即白就做出裁定,但还是没办法把一切当作风吹过的烟雾一般了无痕迹。

 有些人,有些事,不会因岁月的流逝而轻易淡去。就算理智上可以接受,情感上也没法原谅。

 明知道对对方不公平,但也只能如此。所以清孝一直很不愿意和内田联系,就象他不愿意面对阿零一样。

 他喜欢爱就爱到死心塌地,恨就恨到刻骨铭心。面对一个爱不得恨不得的人,那种黏糊糊湿搭搭粘不牢甩不掉的感觉,实在是…难受得很。可是再不愿意,也只得面对。事情不可能因为你一句“真讨厌啊”

 就在你面前彻底消失。所以清孝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只是称呼已经从“干爹”

 变成了一声冷淡有礼的“内田先生”但内田并不计较,收到清孝的电话他似乎就很高兴了。

 在听到清孝答应把这几年花的钱全还给正彦时,他忍不住冷笑,当然这冷笑也不是冲着清孝来的:“怎么,正彦那小子还敢收大少爷的钱?整个真田组都已经给他们父子了,还不满意?得寸进尺到这个程度,也太过分了些。”

 清孝平静地道:“这是我的提议。主要是不想再和他们有什么纠葛了。我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没精力再应付他们了。内田先生,真田组现在究竟怎么样?他们会放过我么?”

 内田叹了口气,道:“正彦的能力,和你父亲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听到话筒中清孝的笑声,他尴尬地一笑,道:“好吧,这话有点夸张。

 不过他和你父亲是不能比的。不说别的,就说想把你踢出真田组那件事,换作你父亲,绝对不会以牺牲那么多兄弟的性命为代价来争权夺利。

 就这一点,就让人把他看得小了。他那个儿子,更是不成器。我看真田组迟早会败在他们手上…”清孝截口道:“内田先生,真田组的事情我不想参与。我只想知道他们会不会放过我?”

 内田傲然道:“放心,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在,他没有那个胆子。他现在能帮他儿子站稳脚跟就不错了。不过说实话,少爷你就这么放弃…”清孝道:“内田先生,你知道我不是吃这碗饭的人,我也吃不了。”

 内田沉默片刻,怅然道:“也许你是对的。现在黑道越来越难混,局面这么吃紧,也不仅仅是正彦能力的问题。

 当年老组长也考虑过,是不是该听从你的建议把真田组漂白,可惜他来不及做到,就已经去了。现在活在世上的就只有我一个,有时候会想,如果不是混黑道,是不是大家都还活着。但有时候又觉得,这是老组长的心血,无论如何不能放弃…”

 隔着话筒,他的话音听来苍苍凉凉,似有无限感慨。清孝却已经无心多说,淡淡地道:“谢谢你告诉我想要的消息,也谢谢你现在还这么照顾我。我早就放弃劝说别人了,各人都有自己的命,不是我能干涉的。”

 他说完这句已经准备关机,却听得内田哑声道:“你不是已经有了浅见羽么,为什么还是忘不了西蒙?所以仍然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