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冽坐书房暗色真皮沙发上,双腿交叠,一手搭着雕花扶手,半阖眼,不知想什么。

 陈唐坐他对面,苍老脸容刻板又踌躇。

 殷兆澜泡茶。

 郑冽喜好世家子弟眼里凌乱而怪异,都是率性而为。比如书房,郑冽喜欢把别墅书房弄得古朴奢华,和他风流不羁个性格格不入。他不会泡茶,也不太懂茶,却喜欢喝别人用复杂方式泡茶,然后用外行人感觉批判茶好坏。

 无论多么有钱,郑冽都去不掉身上暴发户言行举止,只是他完全不以为耻,我行我素得很。

 反而是学了一手阳春白雪本事,高傲矜贵殷兆澜,要手执茶具,为这个暴发户泡茶。

 曾经殷兆澜觉得屈辱不甘,这一刻,他已经变得淡然。

 人生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

 十七岁时候家破人亡,过了这么多年,曾经为了给殷家平反而不择手段殷兆澜,也终于知道了殷家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干净。只是殷兆澜已经为此赔上了一生。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骄傲少年,一切都无法回到从前。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郑冽接过殷兆澜递来茶,开门见山说“也知道你们把我逐出董事会真正原因。”

 陈唐还来不及开口已经被郑冽话堵住,露出意外表情。

 “当时我们只想到这个办法。”陈唐沉声说“我们只是想保住你。”作为一个长辈,为了郑冽而牺牲殷兆澜,他心里有愧。

 他早已经做好被郑冽迁怒辱骂准备,但来到别墅后,郑冽对他和殷兆澜态度十分平静,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这让陈唐放松不少,觉得事情可能还有转弯余地。

 “陈叔,这么多年,您为中天集团作出贡献,我都知道。”郑冽难得说了一句动情话,但陈唐感动还来不及升起,郑冽下一句立刻把他重重摔下。

 郑冽说:“但您年纪确实大了,是时候该回家歇着。”

 陈唐一张老脸几乎挂不住,松弛肌肉颤动:“我们只是为你好…”“好了,陈唐。”郑冽脸一沉,喝了一口茶后把茶杯随手扔茶盘上,连“陈叔”也不称呼了“少给我倚老卖老!殷总长年纪轻不懂事,你还陪着他发疯吗?我是中天集团董事长,你直系上司!集团出了事,你第一个要通知人不该是我吗?谁让你自作主张?安家?萧家?他们充其量只是中天两个小股东!什么时候我名下产业轮到他们指手划脚?”

 “郑少,郑、萧、安三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出了这样事,无论哪一家都只是想保住你…”想不到郑冽会突然发作,又句句理,陈唐只能拿出唯一理由。

 “没有永远朋友,也没有永远敌人。楼家给你们教训还不够吗?”郑冽没有留一丝情面“公是公,私是私!我们是商人,商言商!如果你连自己上司是谁都分不清,我留着你有什么用?一个两个小股东命令就可以左右你这个执行总裁,还有什么好说?”他嘲弄说。

 陈唐难堪地涨红脸,喘着粗气不说话。

 郑冽说:“你背叛我理由令我觉得可笑。或者你出发点是为我好,可惜我并不认为值得原谅。陈唐,恐怕你只能提前退休了!”

 “如你所愿!”陈唐霍地站起来,硬邦邦说,浑身僵硬地步走出书房。

 书房门被用力拉开又甩上,里面陷入一阵沉默中。

 郑冽看着面不改色殷兆澜:“你似乎不感到意外?”

 “其实你没必要说得这么难听。总裁他本来就打算辞职…”殷兆澜垂下眼帘说。

 “你以为我话是说给谁听?”郑冽说“陈唐是老糊涂。可是做蠢事是你。”

 殷兆澜静了静:“…蠢吗?”

 “蠢透了。”郑冽刻薄下定义。

 殷兆澜觉得浑身力气都被卸了一样:“我会辞职…”

 造成公司损失一千万以上自动辞职。这是郑冽同意让殷兆澜成为下一任执行总裁条件之一。曾经殷兆澜没有放眼里,此时此刻却显郑冽先见之明。

 ——或者郑冽早已经看出以他骄傲自负,迟早要惹出大祸。

 果不其然,他招来楼宇靖,导致整个中天集团差点改姓楼。

 “这就是你给我回应?殷兆澜,我对你很失望。”郑冽看着斗志全失殷兆澜。

 殷兆澜心口重重一震,像被人拿着锤子敲了一下。

 虽然是自己名下产业,但郑冽一向不管事,当惯甩手掌柜。可是自从郑冽突然对集团运营有了一些兴趣,对殷兆澜成为下任执行总裁表现出关注,甚至出手刁难,殷兆澜神经一直紧绷着,竭全力要做到好,想着要甩给郑冽一张完美成绩单,让他认同自己、肯定自己…引以为傲…

 只是,他操之过急,一时大意踩进楼宇靖设局。他终究是让郑冽失望了…

 “对不起…我…”他哽了哽。

 事到如今,他已经察觉到所有事情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他们束手无策、惶惶不可终日期间,形势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看郑冽从容镇定态度,已经可以猜到他这件事里面扮演不是一个被保护者角色。

 殷兆澜觉得委屈又羞愧。委屈是这么重要事,郑冽居然瞒着他。羞愧是,若不是郑冽留了一手,中天集团以及安家、萧家,真很可能因为他失误被打击得一蹶不振。

 所以即使高傲如他,也第一次低下头颅认错。

 “这件事,我也有错。我太纵容你,导致你中天做事太过顺遂。”郑冽说“你有能力,但少经挫折。接手中天之前,你出去锻炼一下。”

 殷兆澜猛地抬起眼看着他!

 彼此关系已经不冷不热了好几年,这是殷兆澜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听郑冽说话,却也是,郑冽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对殷兆澜说话。

 纵容…顺遂…接手中天…锻炼…

 “你…是,什么意思?”

 郑冽说:“你去国外分公司待一段时间。之后,以一个合格继任者身份,回来接手中天。”

 想不到发生这么多事后,郑冽依然肯让他接手中天!

 殷兆澜一直竭全力要郑冽面前证明自己。现终于如愿,却意外地没有高兴感觉。

 因为郑冽居然让他出国…以前他对女孩子笑一笑,郑冽就会发怒,即使分手了也不放他自由,霸道地困住他…这样一个人,这一次主动叫他出国,允许他离开…

 “为什么?”殷兆澜喃喃失神。

 郑冽以为他是问出国事,于是说:“你受过挫折太少,国外环境相对平等开放,若你不能折服手下手,即使你身份再高都无人会接受你。这样很好。你不是一直不耻自己干儿子身份吗?”后一句有些戏谑。

 “…为什么还让我接手中天?我不是背叛你了吗?”殷兆澜直视他“你不怕我再一次把你逐出中天?”

 郑冽一愣。殷兆澜嘴上说着挑衅话,眼里却有一种奇特感情,仿佛屏息等待他回答一样。

 郑冽摊手:“你不用自我感觉太良好。这一次我只是将计就计,用离开假象骗过楼宇靖。如果我要夺回中天,那是分分钟事。再教你一条,不要轻视任何人!中天我手上十多年,依旧屹立不倒,你真当我是草包?想真背叛我也要看你有没有这样本事!我等着!”他看着殷兆澜眼神带了一抹轻蔑。

 殷兆澜被堵得脸上闪过一抹青气,眉间间浮上倔强和受伤!

 郑冽稍稍缓和了脸色,微叹了一口气:“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愿意吗?”

 殷兆澜沉默了半晌,轻声问:“我走了以后,中天谁来管理?”

 “这一点我自有主张,你不需要担心。”郑冽说。他看起来胸有成竹,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

 殷兆澜咬了一下唇,突然说:“如果我不愿意,坚持离开中天呢?”

 郑冽顿了顿,平淡说:“那么,你就离开吧。我不勉强。”

 一股难受涌上心口,殷兆澜只觉眼眶不受控制地模糊成一片,水汽氤氲。他猛地撇开头,不让郑冽察觉他异样。

 但目光一直落殷兆澜身上郑冽又怎么会没有发现?

 殷兆澜曾经是他捧手心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心爱人。他用力纠缠,而殷兆澜不停试图摆脱他纠缠,甚至用上了极为激烈手段。终郑冽心灰了,意冷了,舍得放手了,老天却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令他发现殷兆澜居然是爱着他而不自知!

 是,殷兆澜爱着郑冽。如果不爱,又怎么会因为郑冽冷淡而不安?如果不爱,又为什么总是下意识地挑衅郑冽,吸引郑冽注意,想要得到郑冽承认?如果不爱,又怎么会危机关头挺身而出,甘愿代郑冽承担入狱风险?

 可是郑冽已经不是非他不可了。正因为爱意消减了,郑冽才能跳出来,看清殷兆澜爱。

 殷兆澜爱,太高傲倔强,太自欺欺人,来得太早,又明白得太迟。

 这对郑冽和殷兆澜而言,都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殷兆澜,你爱我吗?”郑冽问。

 殷兆澜浑身一震,紧紧抿起唇,默然无语。

 于是郑冽知道了他不会承认。他面前,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承认。他们一同经历过事太多,对于殷兆澜来说,那些事大部分都是屈辱,都重重挫伤他自尊。而到后,他居然爱上那个带给他很多屈辱男人。这是殷兆澜无法接受!他可以陈唐面前承认爱郑冽,但郑冽本人面前,吐不出一个坦诚字。

 就郑冽以为殷兆澜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候,殷兆澜突然闭上眼,仿佛像梦呓一样说:“郑冽,如果、如果你能像六年前那样对我…我们,重开始,好不好?”他不敢睁开眼,似乎一睁开眼,他所有勇气都会消失殆。

 这可能是他这一生,唯一一次试图挽回他与郑冽之间渐行渐远感情…

 六年前…六年前郑冽再遇殷兆澜,对他再见钟情,成了一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傻瓜,一厢情愿地扎进这一份单向感情之中,对殷兆澜千依百顺,专情独宠。可惜结局是羞辱般替身设计和一声声“不爱”难堪,把郑冽心里对专一感情信心完全击碎。

 投入太多感情一个人身上,一旦遭到嫌弃,实太痛太痛。所以他怕了,退却了。他本是游戏人间纨绔少爷,自来没心少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该逞强去做那一心一意痴情人。

 六年前…离他已经太过遥远了。他不可能回到那一个曾经。

 郑冽复杂地看着殷兆澜,慎重而坚定地说:“抱歉。”

 两行泪从殷兆澜紧闭眼角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