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锦回到老家,妈妈的后事办得还算顺利,她们家亲友不多,可是人既然去了,风不风光又有什么区别。

 叔叔说,韵锦的身体不好,让她好好休息,别的事让他去操持,他说得对,她真的累了。

 出殡的前一天,她想起有些事情需要跟叔叔商量,叔叔在厨房里打电话,韵锦穿着居家的拖鞋,走到厨房门口,他也没有察觉。

 叔叔是个淳朴直爽的人,通常他在客厅讲电话,韵锦在客厅可以听到八成,现在他压低声音,躲在角落里,韵锦不得不感觉到奇怪。

 “…对,基本上都筹备齐全了…哪里,还是要谢谢你…医院…多亏了你…她很好…她不知道…那孩子就是倔…”

 韵锦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她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这么多年了,她好像总是处在需要他援助的角色里,他帮她,却又不敢让她知道。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淡淡的苦涩夹着甘甜。她不会告诉程铮,其实那天在医院里,她曾经无意中见过他匆匆从肿瘤病房走过,然后当天下午,主任医生就带来了可以搬进单间病房的消息,他装作若无其事,她也不去提起。

 原来有一个肩膀可以依靠是这样的感觉。她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不需要任何人,但是现在才明白,一个女人,撑得越久就越是疲惫,何必为了无谓的骄傲去舍弃她应得的关怀。他不是在施舍她,他是在爱她,在有些人面前她不需要坚强。

 她终于可以释然。

 晚上,叔叔把她叫到客厅里,妈妈在时,他们继父女之间虽然客气,但始终都隔着层膜。

 叔叔把一个小匣子推到她面前,说道:“韵锦,我知道你心里从来没有把我当作父亲,但我一直希望你是我女儿,现在你妈妈不在了,这是她生前留下的一些遗物,理应交给你保管,你爸爸在时的那套学校的房改房,你妈妈也一直没舍得卖,前些年,她把那套房子过户到你的名下,它是你的,就当作你爸爸妈妈留给你的一点念想吧。”

 韵锦沉默地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些房契样的纸页,妈妈日常带的一对耳环,两张存折,里面钱也不多,总共几千块,最多的是旧相片,有爸爸在世时的合影,还有她从小到大的照片,那些照片大多已发黄,被摩挲得有了毛边,这些已经是妈妈的全部。

 韵锦没有哭,她用手抚过那些旧照片,好像上面还有妈妈手心的温度。

 “您知道吗,以前我怨过您,明知道妈妈后来跟您在一起是对的选择,可是我还是忘不了爸爸,我怨您分走了原本只属于我和爸爸的爱,也开始故意冷落妈妈…我不是个好的女儿,可能也没有办法真正叫你一声爸爸,但是有一句话还是得说:这些年,多亏了有您。妈妈在不在,您都是我的亲人。”

 韵锦说完,年过半百的男人在她面前流泪了。

 妈妈的后事办完后,韵锦去了趟乡下老家,这也是爸爸插队时和妈妈相遇相爱的地方,韵锦走过这里每一寸的土地,都似乎可以想像爸爸和妈妈也曾在这里经过。他们终于在天上团聚了。

 乡里还有她母系一边的亲戚。韵锦这次住在堂舅家,虽说是远亲,可包括堂舅妈在内的一家都对她相当热情,也没有忌讳她有孝在身。韵锦住了几天,每天睡一个懒觉,堂叔从地里回来之后,就跟她在棋盘上过几招,印象中,她二十八年来都没有过这样悠闲惬意的日子。

 假期的最后一天,她搬了张躺椅在晒谷场上,冬天里的阳光晒得人周身舒泰,一本在从广东打工回来的堂表妹床上找见的言情小说看到一半,一丝倦意就爬了上来。韵锦把小说盖在小腹上,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小说里,有钱的男主永远有个刻薄的母亲,推了一张支票到怀孕的女主角面前,说:“你不就是为了这个吗?钱给你,放过我儿子。”

 那天她从程铮身边起来,收拾好自己和狼藉的卧室、厨房,刚走出门口不远,就遇上了归来的章晋茵,跟小说里完全一样,章晋茵将她请到自己的车上“闲聊”了几句。

 她第一句话便说:“韵锦,我曾经以为你会是我的儿媳…”

 其实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韵锦都沉默,章晋茵也并不咄咄逼人,良好的教养让她在一些话题上点到即止,充分顾及到了韵锦的感受。可韵锦知道,她和徐致衡的一段往事,还有她的不孕,对方完全知情,这毫不奇怪,一个圈子能有多大,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章晋茵是这样强势的一个人。

 “我只是个平凡的母亲,希望你谅解。”章晋茵叹息。

 韵锦只笑“您没有什么需要我谅解的,因为这些都是事实,我明白您的意思。”她甚至心里感激章晋茵没有给她钱,否则她会更加难堪。

 “其实我并不是逼你离开程铮,我生的儿子我知道,他是个傻孩子,认定的东西重来就不回头。可是韵锦,就算我们可以不介意这四年里你的事情,不介意有没有孩子,但你也看到了,你们在一起过,可是并没有让对方幸福。我希望我儿子过得好,所以,我只问你,你能保证给他幸福吗?”

 韵锦沉吟,然后抬起头来:“我不能。”

 就在韵锦在阳光下几乎要睡去的时候,有人将她放在腹上的小说拿了起来。怪腔怪调地读着书名:“…《恶少的甜心》…啧啧,苏韵锦,叫我说你什么好,你跑到这里,就为了钻研这种健康营养的读物?”

 韵锦也不奇怪他怎么会找到这里,伸手抢回自己的书,继续闭眼假寐。程铮恶劣地用手拍打她的脸“还装,快说,你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干嘛?”

 韵锦撩开他的手:“那你又来干嘛?”

 “我…我来要回我的东西,把项链还给我!”他理直气壮地说道。

 “可是,那明明是你送给我的耳环。”韵锦提醒他。

 “我不管!”理亏了就开始耍赖一样是他的风格“你睡了我就走是什么意思,嫖个鸭子还要给钱呢!”

 韵锦从躺椅上坐起来:“那你要多少钱,你的服务也不值多少钱吧。”

 程铮咬牙“反正你得给我一个交待。”

 韵锦看了他一会,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回晒谷场后面的堂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抱着副围棋。她将棋盘就地铺在晒谷场上,然后说道:“程铮,有些事情让我们用这个来决定吧。”

 程铮用一种“你疯了”的眼神看着她,发现她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然后就跟她打了个商量“不如我们换种方式,比如说赛跑?…我总有权选择吧。”

 “你可以选择玩,或者不玩。”韵锦很平静地说。

 程铮犹豫了一会,好像在内心挣扎“好,我执黑。”既然躲不过,那就不要吃亏。

 “随便。开始吧。”韵锦就地坐下。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肯学棋,哪怕围棋是他大学母校的传统项目,几年不见,倒是让韵锦大感意外。程铮的棋路跟他为人的作风一样,大开大阖,攻城掠池,相当凌厉,韵锦相对就沉稳许多,并不是一时可以分得清上下的局势。黑65的时候,黑已占优,看着韵锦眉头微皱,程铮心里暗喜,她哪里知道自己这几年在清风浸淫,棋大有精进,所以在白67的一刺之下,他不慌不忙,黑73的一断,连韵锦都露出激赏的神色。胜券在握,程铮努力控制住自己得意的神情,这个女人,还想用这招来欺负他,看她输了之后还有什么话说。

 韵锦想了一会,接下来的74、76先手冲断,中央的白棋顿时增厚,而黑棋显露出四处断点,场面急转直下,程铮额角冒汗,越急越挽不回颓势,韵锦白94的时候,白棋的优势已不可动摇,就连程铮也明白,只要白96落下,黑棋大片都将不活。所以在韵锦拿起第96子的时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刚才的不算,我有一步走错了。”

 韵锦轻轻笑道:“程铮,举手无回大丈夫。”

 “我不做大丈夫,重新来过。”事已至此,他决定赖皮到底。

 韵锦哪里管他,另一只手把他的手拿开,白子稳稳当当地落了下去。“你输了。”

 程铮用手将棋牌用力扫乱,狠狠道:“输了又怎么样,开玩笑,我的幸福怎么可以靠这一盘棋来决定?”

 “愿赌服输。我说了,有些事情要靠这盘棋来决定,你没有拒绝,所以,从今以后,家务主要还是由你来做,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可能我要重新找工作。”

 程铮傻傻地看着她,她说什么?是他听错了吗?

 良久,韵锦才听到一个怪怪的声音回答她:“我会学!”

 顺着他的手,靠在他怀抱里的那一刻,韵锦想起了自己那天对章晋茵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能。幸福谁也没办法保证,但我可以对您说的是,如果程铮不幸福,我会比您的心更疼。”

 然后她听见程铮慢慢说道:“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跟你分开,然而,不管走得多远,我总相信有一天我会把你找回来。苏韵锦,我终于还是找回了你。”

 程铮也不知道自己拥着她究竟有多久,不远处传来的孩子的笑声,他看过去,几个一身泥巴的半大孩子看着他们,一边刮脸一边笑,农村的孩子,难免对这样的场面感到新奇。

 “那个…韵锦,我们可不可以现起来,我的脚有点麻。”他还保持着下棋的盘坐姿势。韵锦站了起来,再拉了他一把“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在韵锦另一个堂舅家的门前,程铮看到了多年不见的阿太,阿太九十多岁多了,样子跟当年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眼睛彻底地看不见了,坐在堂屋前的小凳子上摸索着择菜。程铮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当他冒充韵锦男朋友参加她妈妈的婚礼时,就曾应承阿太,如果他们以后结了婚,一定会亲口告诉老人,想到这里,他无声地握紧了韵锦的手。

 韵锦拉着他在阿太膝边蹲下。

 “阿太,我是韵锦,我跟程铮一起来看您了。”

 阿太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张开无牙的嘴笑道:“韵锦,你来了,好像前段时间你妈妈还来过呢。”

 “阿太,我是程铮,您还记得我吗?就是打日本人那个?”程铮手伏在阿太膝上,殷殷问道。

 阿太抬头想了很久“打日本的,哦…你是我们家韵锦的小男朋友来着。”

 “对,对。”程铮也不管阿太看不看地见,拼命点头。

 韵锦含笑看了程铮一眼,对阿太说:“阿太,我和程铮又在一起了。”

 阿太继续择菜,一副不以为怪的模样“你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

 两人都是一愣,然后默默握紧对方的手“是的,阿太,您说得对”

 …

 “想起我和你们太外公年轻的时候,总是吵吵闹闹,一转眼五十年,再也没有人跟我斗气了…”

 阿太还在絮絮叨叨,太阳的暖意让韵锦有困意,她放心地将头靠在程铮的肩膀上。

 年轻的时候我们也曾走失,还好,兜兜转转,原来你还在这里。